第44章 梦醒

  白蝉护着福纨往后退了一步,皱眉道:“你是何人?”语气三分疑惑,七分警惕。

  听她这样问,御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眨了眨眼,低头看向自己浸透血的双手,似有些茫然。

  火苗已经烧到近处,御醉背后的那一盏翠羽金线屏风被染成了橙红。

  跳跃火光中,她轻笑了一下:“罢了。”

  话音未落,地宫深处又是一声巨响,不绝的轰鸣自远及近,滚滚而来,地面左右晃动,蜿蜒蛇形的庞大甬道正接连发生坍塌。

  电光火石之间,御醉忽扫来一眼,她眼底有某种晦暗的情绪闪过,不等福纨看清便消失了。再抬眼时,她面色已恢复冷酷,握紧长剑迈出了一步。

  白蝉毫不犹豫横剑挡在福纨身前。两人隔几级玉阶对峙,一上一下,有几分肖似的五官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御醉抿唇:“事到如今,你还要当宋氏的狗?”

  白蝉冷淡道:“我很确定,我的剑是为了谁。”

  纵使失了内力,她握剑的手仍然很稳,坚定且毫无畏惧。

  御醉警惕地眯起眼,全幅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用小臂擦净了剑锋血迹,斜斜指向白蝉:“来吧?”

  频繁的地动震松了锁链与地面交接的环扣,众人忽视的阴影中,腐烂了一半的春女摇摇晃晃直立站起,投下一个极巨大的阴影。等福纨注意到时,它已跌跌撞撞穿过了挂着纱帘月洞门。

  福纨脸色一变:“白蝉,身后!”

  怪物嗅了嗅,突然扭头,以一种和僵硬肢体毫不匹配的灵活猛扑向了另一边的御醉。御醉显然没料到怪物竟会突然转向,一边狼狈后退一边举剑格挡。

  谁知,只一个照面,精钢的剑刃竟应声而折。

  哗啦啦,华丽屏风翻倒,她被那钢筋铁骨的走尸扑倒仰面摔进了废墟之中。

  “春女”大约已饿了好几日,嗅着人气儿,凭直觉一口咬在了最鲜嫩的脖颈处。鲜血如井喷般足足飙了五尺高,刹那间溅红了雪白墙壁,御醉发出一声如弓弦崩断般的尖叫。福纨和白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一时谁都没有动作。

  下一秒,尖叫声突然被掐断,只剩下咕噜噜血液往外涌的声音——春女又是一口,这回咬住了她喉头。

  御醉双腿踢蹬,双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可她力量弱,哪里抵得过那走尸。

  白蝉终于回过神来,一剑刺向怪物后背,逼退了它。福纨嘴唇抖了抖,她瞧得清清楚楚,御醉已经说不出话,双手拼命捂着喉头伤口,却是徒劳,无数鲜血从她指缝间流淌下来,很快积成了一小滩。

  明明是重伤濒死,她的眼神却亮得可怕,死死看向这边——太过刺眼,几乎要让人以为她眼底藏了水光。

  福纨愣了一瞬,旋即回过神来。不,御醉应是不会哭的。说起来,她从未见她流露任何真情——或疯或颠,嗔痴笑骂,都如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

  愈燃愈烈的火光中,御醉缓缓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着,艰难地想要吸进空气,可肺管被血沫堵塞,引得她拼命咳嗽起来,就连这咳嗽也渐渐变得细弱,只有肌肉微微颤动,牵动伤口汩汩涌出鲜血。

  另一边,白蝉正与走尸周旋,片刻间已过了数招。怪物眼看着占不到便宜,嘶吼一声,竟四肢着地掉了个方向,飞快朝手无寸铁的福纨爬来。

  福纨反应已算很快,毫不犹豫转身就跑,却到底不及怪物四肢奔跑的速度,眼看着很快就要被追上。

  白蝉提剑追在后面,眉头紧皱。

  地面猛烈震动,福纨踩着的砖块突然碎裂,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横摔出去。她翻了几滚,抬膝试图站起来,忽觉脚腕传来一阵钻心似的疼,应是伤到了筋骨。

  福纨咬紧牙关,强烈的求生欲令她直接忽略了疼痛,撑起血肉模糊的双手,拼尽全力又往前爬了几步。废墟尖锐的石块扎进肌肤,她丝毫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

  她不能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她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她还有喜欢的人,她还这样年轻,她不能死。

  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白蝉如冰雪初消的展颜一笑。

  与此同时,破风之声已直逼脑后,一刹那间时间放得很慢,她几乎能想象出利爪带起的劲风是怎样割断她的发丝,却避无可避。

  福纨惶然回首,谁知就在这瞬间,侧面掠来一道明黄的影子,猛地扑倒怪物,齐齐滚进了砂砾之中。

  “纨儿!”白蝉赶到,一手按住她的肩,向来淡定的脸上竟有惊惶之色。

  福纨说不出话。她死死盯着不远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才救她的,竟会是这个人。

  ——女帝狼狈卧在废墟中,虚弱喘气,鲜血几乎将龙袍染作暗红,紧扣的发髻松开,黑发如云般散乱垂落。

  她单手按着那怪物,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福纨嘴唇嗫嚅,轻声道:“你不该救我的。”她手指落在腹部,喃喃,“……我骗了你。一直都是骗你的。”

  陈氏异想天开,想要一个有她和春女血脉的孩子,只可惜,她以为的那个孩子,不过是众人联手矫造的一个幻梦。

  下一瞬,怪物力大无穷掀开了女帝的桎梏,扭头狠狠一口咬在她颈侧,几乎能听见血肉撕裂的钝响。

  女帝重重喘了一口气,颤抖着抬手,用尽全力,搂住了春女的后脑。从旁看去,两人好像只是在普通拥抱。

  她抱着春女,视线却一直没有从福纨身上移开。

  福纨也看着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女帝脸色平静,轻声道:“我知道。”下一秒,她搂紧怀中的春女。两人以一种无比亲密的姿态,往后倒进了火海之中。

  火舌欢快跳跃吞噬了一切,木制梁柱轰然倒塌,彻底阻绝了视线。

  贵为九五至尊,到头也不过一捧炉灰。

  福纨瞳孔一缩,下意识往那边爬了两步,却被白蝉重新拖回怀中,她只愣了愣,又挣扎着想往那边爬。

  直到白蝉紧贴耳朵唤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福纨打了个冷颤,茫然扭头:“我……我……”她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对方,事实却总是告诉她并非如此。

  甚至到了最后她都无法分辨,那人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她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她。究竟是她害了定远侯府?还是救了定远侯的遗孤?真如她所说,她对自己只有恨吗?这么多年真真假假的母女之情,到底剩下了些什么?

  福纨茫然:“……为什么?”

  明明从头到尾都知道是拙劣的骗局,为什么不愿说破?为什么不愤怒?她本应该愤怒的,不是吗?

  白蝉一顿,垂眸道:“换做是我,大概也不愿拆穿。”

  ——恰如黄粱梦一场,明知是假,却不愿醒来。

  福纨闭了闭眼,忽然哑声开口:“……御醉。”

  “什么?”

  福纨睁眼看向她,眼底多了点光亮,轻推白蝉:“去,去看看她。”

  白蝉皱眉:“为何?”

  福纨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御醉伤情很严重,多半是救不活了,而她的身份鲜少人知,她本打算就这样瞒着白蝉,因为不想看对方难过。可是,这样蛮横地替对方做出决定,和女帝的所作所为又有何区别?

  想到这里,她便无法再沉默下去,将自己知道的信息拣要紧的说了。

  白蝉面色一变,匆匆抱起她往玉阶跑去。

  御醉就歪倒在那玉阶上方,力气用尽,血浸透了身下孔雀双面绣屏风。她失血过多,眼神渐渐涣散,见到两人,也只微微动了动手指。

  福纨注意到她沾满鲜血手中紧握着一物。御醉艰难抬起手指,露出了底下那枚染血的虎符,她连曲起手指都很困难,却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往白蝉的方向推了推,无神的双眼中迸射出希冀的光。

  白蝉半跪在她的身旁,捡起一看,肩膀陡然绷紧了。

  ——御醉怀中藏的竟是原属定远侯府的御赐虎符。此物乃先帝所赐,可越过其余将领直接调动京畿禁军。

  御醉睁大眼睛看向她,手指沾着鲜血,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贤”。她早知道贤亲王狼子野心,此物本是用作防身的底牌,而如今交到白蝉手中。

  白蝉握紧那虎符,面露复杂之色。

  御醉死死盯着她,指尖颤了颤,又拼尽全力写了半个“活”。

  白蝉终于作出了反应。

  她点头,简短道:“好。”

  御醉似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精气神都散了,明明面孔还是天真鲜活的模样,脸上的生机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最后,她涣散的视线转向福纨的方向,定住了,极轻的气声从她喉头溢出:“……抱歉。”

  福纨心中一震,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她依稀记得,醉娘初次见她时,好像也是在这样道歉。

  她望着那双黑糯圆润的眼,哑声道:“不怪你……醉娘。”

  也不知御醉听见没有,她静静躺着,瞳孔已经完全扩大了,像两只光溜溜的玻璃珠,反射出四面八方彤彤的火光,却不再有任何属于自己的光亮。

  走出地宫时,天色将明,福纨抬头见云层散开,日光斜过养心殿的飞檐,正正在她身前划出一线。白蝉就站在那道阳光里,回头对她伸出手。

  脚下几尺深处,业火将仇敌或爱人全都烧成灰烬,就此了结因果缘法。

  福纨将手指轻放入白蝉掌心,片刻后,又反手用力握住了对方。

  宫墙外隐约传来战马嘶鸣,燃烧流矢遮蔽了启明星的光辉。福纨仰头看了看,微笑道:“走吧。”

第44章 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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