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且不提张氏闻得此事心中如何羞恼, 只王熙凤听了贾母的话回去思索两日,心中便有了其他的打算。贾珠如今依然是不中用的,日日躺在床上熬着日子,别说她没把他放在心上,就是贾政和贾母也只一开始的时候亲自过来看了几趟, 后来见他着实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 也就丢开了手不再过问了。

  如今贾母盯着南安郡王家的姑娘, 无非是想替宝玉说一门好亲事, 若果然如了贾母的意, 只怕她多年的辛苦血汗全部都要付诸东流。贾母如今待她虽好, 也不过是因自己能打理府中上下,可以维持着基本的体面罢了。将来宝玉媳妇儿一进门, 岂不是都为她做了嫁衣裳!

  王熙凤越想越觉得心寒,目光扫过昨日鸳鸯带着她在贾母库房里挑拣的两个上等紫檀木雕成的屏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老太太是安适富贵的日子过久了, 明摆着把她当傻子糊弄呢。她可不会坐以待毙, 等着那个身份高贵的妯娌进门。宝玉想娶妻,好呀, 那也得看看她这个长嫂怎么张罗。

  想到此处,王熙凤叫来丰儿, 让她备上两盒点心, 二人一起去了荣禧堂后面的抱厦。

  荣禧堂原本住着贾政和王夫人等人, 后来被贾赦要了回去, 也没住多久, 大房一家子搬去了将军府,“敕造荣国公府”的门匾被卸了下来,换了“贾府”二字。贾政是个外强中干的,贾赦一家子虽然走了,可他却唯恐招了言官的眼,只在荣禧堂后面的抱厦里腾了屋子住下,这荣禧堂也就空了下来。

  王夫人自打当年从牢里放出来就一直被拘在小佛堂里,日夜的吃斋念佛,除了探春偶尔还来看看她,也就宝玉还能想得起她来。至于贾珠,呵——连妻子孩子都能抛在脑后,一味贪图享乐的,怎么还可能记得自己的母亲在佛堂里禁足呢。

  王熙凤难得过来一趟,守门的金钏儿和玉钏儿见了忙上前行礼问安。她们是自小就在王夫人身边服侍的丫鬟,从前十分体面,家里的奴才丫鬟们谁见了不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姐姐”。然而王夫人一朝失势,府里的人又都生就一双富贵眼,惯爱捧高踩低,王夫人正房里服侍的人有门路的都寻了门路去别处服侍了,唯独她们姐妹俩顾念旧恩,侍奉王夫人至今。

  “请大奶奶安,大奶奶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金钏儿机灵地上前行礼问安,见王熙凤身后跟着的丰儿手里还拎着食盒,忙使了个眼色给玉钏儿,玉钏儿忙接了食盒,笑着去开了门。

  王夫人所在的佛堂早就乏人问津,若不是王熙凤还肯给她们分发月银,这日子只会更难过。因而在看见王熙凤今日不同往日,只打个照面就要离开的样子,金钏儿和玉钏儿便知道这是王熙凤有事情来寻王夫人的。两个人都是在贾府服侍多年的家生子,相视一眼,便垂了头恭恭敬敬地迎了王熙凤进去。

  “太□□好。”

  沉静的小佛堂里立着一个佛龛,龛前是一只半新不旧的蒲团。王夫人此刻正跪在蒲团上低声念着佛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为佛龛镀上了一层晕黄。

  倘若不是知道王夫人的真实面目,饶是王熙凤也不得不承认,此时跪在蒲团上专心念着经文的王夫人实在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见王夫人不曾搭理自己,王熙凤也不着恼,转身在一旁的炕上坐了。炕桌虽小,却也拾掇得光可鉴人。王熙凤手指在炕桌上轻轻敲了两声,微笑道:“太太这里真是清净,外面闹腾得很,我成日忙得晕头转向,太太倒会享福。”

  王夫人拨动佛珠的动作微微停顿了片刻,很快又接着念诵起经文来,只是微微颤动的眼皮却昭示着她的内心并不像她外表展现得那般平静。金钏儿烧了热水,又取了年后王熙凤让人送来的茶叶沏了茶过来。见王夫人也不开口,只得轻声道:“大奶奶,请用茶。”

  王熙凤笑着夸了一句:“难为你有心了,怪道太太向来看重你。”嘴上虽这么说,可却没碰那杯茶,只托着下巴闲话家常般问金钏儿,“你今年几岁了?”

  金钏儿笑道:“十六了。”

  王熙凤又问她:“可许了人家没有?”

  金钏儿脸微微一红,摇头说:“不曾。”

  “你原是太太屋里服侍惯了的人,要放你出去嫁人,想来太太定舍不得。可我瞧着你年纪也不小了,姑娘家最宝贵的也就这几年。等翻过年去,就耽搁成老姑娘了。”王熙凤笑得温和,拉着金钏儿的手说:“我知道你是个最实心眼的孩子,只是太太向来宽厚,必定不忍心你们姐妹俩年纪轻轻的就这么青灯古佛了此余生。上个月你老子和你娘给老太太请安时还说想接你们俩出去,老太太只说要问问你们太太的意思。我好容易得了闲,才来问一问。”

  要说金钏儿和玉钏儿这样的年纪,哪个姑娘不盼着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也好有个依靠。

  王夫人早就遭了老爷和老太太的厌弃,阖府上下只当没她这么个人。老爷虽不曾休妻,可对王夫人说句“漠不关心”也不外如是。从前还有三姑娘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可现今她们这个小佛堂连只雀儿也懒怠停留。若果真有机会脱了这牢笼,又可全了忠仆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此处,金钏儿含泪道:“老太□□典固不敢辞,只是太太身边也不能少了人服侍。我们姐妹二人自小就在太太屋里当差,倘若太太不叫我们出去,我们再不愿去的。”

  王夫人拨动佛珠的动作终于停了,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佛龛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站起身来。甚至因为久跪不起,站起身来的时候脚步踉跄,膝盖也难抻直。金钏儿忙要去扶,王夫人只推开了她,望着王熙凤道:“你如今是管家奶奶,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闲磕牙。她们姐妹俩服侍我一场,将来我自然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用你来操心。”

  “我也不想操这份心,只是老太太打发我过来问一句。太太您是吃斋念佛的人,可她们俩瞧着年纪轻轻的,别耽搁了大好青春。日后反心里埋怨,太太说是不是?”

  王夫人看了金钏儿和玉钏儿两眼,见她们只微微低着头也不说话,心里也明白终究是人去不中留。再看向王熙凤时,嘴角噙了一抹冷笑,“我也知道,她们俩在这里服侍我也委屈,既有好的去处,你念着主仆一场也别该替她们相看个好人家。咱们高门大户里的丫鬟,素日里也是娇生惯养的,虽也服侍人,可比那些寒门小户家的姑娘还有教养。她们跟了我一场不容易,我没什么好给她们添妆的,老太太既想得到她们,自然有打算。”

  说着,向金钏儿和玉钏儿道:“你们也不必在我这里消磨时间,既然是珠大奶奶来问你们,我是不留你们的。要去只管去了,来日挣个体面也是你们自己的造化。”

  金钏儿和玉钏儿连忙磕头拜谢,眼中泪光盈盈,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王夫人见状更是心灰意懒,只挥了挥手叫她们出去。转身在炕上的另一边坐了,冷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单凭她们两个的去留只怕也劳动不了你的大驾。如今这事儿罢了,咱们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为什么来的,只直说吧。”

  “太太这话说的。”王熙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笑得甚是明艳照人。“您是我的亲姑妈,难道我这个做侄女儿的还不兴来探望探望您?这小佛堂虽清净,可待得久了保不齐移了性情。如今老爷常日里都在赵姨奶奶和周姨奶奶房里打转儿,大爷又下不得床。老太太只巴望着宝玉上进,太太想来也对他寄予厚望吧?”

  王夫人听她提及宝玉,犹如死水般沉寂的眼中忽然起了波澜,“宝玉如何了?”

  “宝兄弟过了年都要十五了,瞧着还是一股子的孩子气。成日里和姐姐妹妹在那边园子里玩闹。老爷若叫他去问话,他偏又淘气,免不了常气得老爷要打他。依着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替宝兄弟先说个亲。一则,咱们这样的人家,多有祖上的情分在的,说了亲彼此间走动也亲热些。二则,宝兄弟日后也可以尊重些,治些经济学问,老爷看着心里舒坦,对宝兄弟也是极有益的事儿。”

  “我年轻,从来也没料理过这样的事儿。偏老太太抬举我,让我给宝兄弟相看,您说我能相看个什么人呢?我又没有诰命在身,日常也不在外走动。家里的亲戚又都不大认得,就是咱们王家那边的亲戚,我尚且认不周全呢。”

  王熙凤说着,转而又笑道:“故而我来问姑妈拿个主意。宝兄弟最是个聪慧灵巧的人,我若替他说个亲,怕他不喜欢。往后心里存了怨怼,我们姊妹间反生疏了。倒是姑妈这么多年兴许有什么见地,又或者有相巧的人呢?”

  王夫人听了她的一番话,不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

  她自当年犯事,关在这小佛堂里怕也有三四年的光景了。谁料到宝玉竟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老太太有这样的打算,也是为宝玉着想。只可恨她当年多少的私房银子和梯己都被缴了,剩下的私库里的好物件儿,只怕早进了王熙凤的口袋。现下她纵有心,怕也无力。

  王夫人心里正自怜自艾,可又想到王熙凤不是那等爱跑上门来耀武扬威的人。她既来了,想来定然有她的道理,忙又收起心里的委屈,只看着王熙凤淡淡地问:“宝玉自小待姑娘们都是温柔小意,从前宝丫头在咱们府上的时候,我见他们感情倒好。只可惜终究有缘无分,这也是各人的造化。如今宝玉也大了,许是他自己心里也有主意,你来问我,倒不如问他去。”

  “太太竟糊涂了,我去问宝兄弟,那还不臊他一脸呢。况他屋里服侍的几个丫头我瞧着都很好,还想替他做主收了通房,只是又怕正妻不曾过门,碍了旁人的眼。”王熙凤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太太虽久不管家,到底也是经年理事的主母。咱们家中宴请宾客到底还是要让太太也瞧一瞧才好呢。老太太那里我去说和,太太只安心等几日,自然有好消息。”

  说罢,也不管王夫人的反应,只径自走了。留下王夫人一人坐在炕上,愣愣地对着炕桌上那杯已经凉得没有一丝儿热气的茶盏发呆。

  也不知王熙凤是如何劝服的贾母,两日后,贾母果然命人叫了王夫人到上房来交代了一番后,又当着贾政的面儿道:“如今几个孩子都大了,你们为人父母更该多分些精力在他们身上才是。从前种种都过去了,日后引以为戒,不可再犯。”

  贾政和王夫人连连应是。王熙凤在一旁笑道:“如今可好,有太太照看着,老太太定然能称心如意。宝玉的亲事我不大好意思过问,现下交给太太岂不周全?”

  贾母瞪了她一眼,笑道:“你太太这几年少问事,才松快些你就推三阻四的把事情扔给她,哪里有你这样的儿媳妇。该打!”

  王熙凤“哎呦”两声,伏在贾母膝头笑着撒娇。

  贾政陪着坐了片刻,心中便有些不大耐烦,见王夫人脸上皱纹横生,才两年多不见,竟似老了十岁一般,心里更觉不喜。耳边听见贾母说到宝玉今日的功课,恰好听到贾母笑着夸他记性好,许多诗词看了一遍就能记住。嘴角便露出了一抹冷笑,宝玉如今都是十五岁的大人了,读的书却还不如一个孩子。焉知贾赦的长孙贾荀都能把《诗经》倒背如流了。

  这样一想,更加不耐久坐,拱手向贾母辞去。

  贾母也不多留,只当他外面还有公务,只笑了笑让鸳鸯送他出门。转头向王夫人道:“前些日子南安太妃还和我提起过,等到了五月想请咱们府上的姑娘们去他们府上赏花。我想着三丫头她们年纪小,素日里不大去别人家做客,只怕失了礼数。如今你身子既好了,也该打叠起精神来,我这里支出二百两银子,叫个外面手工好的给姑娘们都做些新衣服穿。”

  王夫人点头应了一声,贾母又叹道:“咱们家原有针线上的人,只是手艺虽好,到底比不得外头的花样子新鲜。也不拘那一家的店铺,叫了裁缝娘子来给姑娘们裁剪两件春衫,两件夏衫。倘或穿着好看,下半年还叫她们来把秋冬二季的衣裳也定下才好。”

  王熙凤笑着说:“可不是,偏从前只觉得外头的不如咱们家的俭省,故而不大往外面的店子里逛去。老太太既这么说,我回去就叫林之孝家的去外面看看哪家的衣裳最好看。只是老太太可不能太偏心了,只给三妹妹她们做新衣裳,难道我和宝玉竟没有?”

  贾母点了点她的鼻尖,呵呵笑道:“你呀你,半点不饶人。既这么着,越性儿我拿出三百两,给你,给宝玉,再给兰哥儿都做两件新衣裳穿岂不好!”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一时上房欢声笑语,王夫人虽有心奉承,偏她榆木一般坐着,因为在佛堂里待得久了,人也有些不大灵便,只干干的在一旁陪笑。贾母看了两眼,心中懒怠,众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子方散了。

  等到了五月里,南安太妃果然打发了人来贾府下帖子。不单探春姐妹几个,就连王熙凤也接了一张。也邀请了贾政和宝玉二人,宝玉兴致勃勃,可贾政却不耐交际,只回说偶感风寒,不便赴宴。次日一早,王熙凤梳洗一番来到上房,服侍了贾母吃了早饭,就见宝玉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老祖宗,您看我这一身可还行?”

  只见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光彩照人,模样秀美,竟把满屋子的姑娘们都比下去了。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探春、慕春、惜春以及含春都笑着上前给贾母请了安,见贾宝玉兴高采烈的样子,探春捂嘴笑道:“幸而二哥哥生来是个男子,倘或生个女儿身,只怕要抱怨他轻狂了。”

  “饶是这么着,也把咱们都比下去了不是?”

  经探春和慕春俩人一打趣,宝玉总算收敛了几分,笑着坐在一旁和她们说话。贾母饭毕,向王熙凤问道:“什么时候了?”

  “离出门还有一个多时辰呢。”王熙凤奉了一杯茶给贾母,笑着上前替她捏了捏肩膀。

  不多时,门帘一挑,就见王夫人打扮一新地走了进来。

  她原年纪已经过了五十,又经受了一番牢狱之苦,这两年吃斋念佛更是彰显老态。今日她穿了一身银红撒花窄褃袄,外罩石青短褂,下着弹墨竹青缎裙。瞧着反而端庄内敛,颇有几分从前当家主母的气质。

  贾母细细地打量了她两眼,见她今日打扮得十分妥帖,心里宽慰了几分,又嘱咐了几句话,便叫王熙凤领着几个姑娘们跟着王夫人去了。

  姑娘们分两辆车坐着,宝玉一人骑着马,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南安郡王府。

  因南安郡王两年前带兵剿蛮,战事未歇,蛮夷难除,至今还不曾班师回朝。所以今日的花宴,南安郡王府的男宾都是南安郡王世子在打点。这位世子年纪也不过二十一二岁,却也是个长袖善舞之人,言谈举止颇让人心生亲近。兼之他与北静王水溶关系不错,今日来往众人大多又都和南安郡王府,北静王府,西宁郡王府,东平王府沾亲带故的,所以众人都奉承他几句,更显得他气质斐然,善于经营了。

  贾宝玉素爱同这样钟灵毓秀的男子结交,见状忙自己上前施了一礼,口中只称“世兄”二字。

  南安郡王世子霍安打量了他半晌,虽觉得此人面貌姣好,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何处见过,只得微笑道:“来者皆客,还请公子先坐。”

  恰好这时北静王水溶进了厅内,见宝玉和霍安正在寒暄,也摇着折扇上前打了个招呼。“宝玉,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我前几日得了一张残谱,正想找你鉴赏,偏你不在家,一时寻你不着,只好把那残谱给了别人。”

  他说话时噙着一抹笑,态度又十分的亲昵,霍安忍不住多看了贾宝玉两眼,终于想了起来,惊呼道:“原来你就是荣国公府那位衔玉而诞的宝玉!”

  他惊诧之下,难免声音过高,惹来许多人的瞩目。在座诸位大多都听闻过这个传言,从前还只当荒诞不经之说,可现下既见了真人,免不了又生出几分好奇,都聚拢过来想看看那是何等宝玉。

  宝玉没法,只得把项前金螭璎珞下缀着的通灵宝玉取了下来给水溶和霍安赏玩。谁想那霍安最是个爱热闹的,自己看完不算,还把那通灵宝玉又递给了身边的一位清客相公,这么一个接一个地传阅下去,宝玉伸长了脖子却也看不到那块玉这会儿子正在谁的手里。

  霍安见他生得清丽秀美,心中甚是喜爱,一把携了宝玉的手在主桌坐了,二人亲亲热热地交谈几句,很快宝玉就忘了自己的通灵宝玉身在何处了。水溶见状,向人群中的一个不起眼的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会意,趁着众人不妨,伸手取了通灵宝玉,转眼就闷头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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