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张思远去紫宸殿之前,先回郧国公府换了身衣裳,将那汉王和恒王的东西暂且搁置,唯独带上了有关中书令的一些东西。出门之前,他还正儿八经地写了点东西。

  他到紫宸殿后,听说圣人正在歇晌,他则在紫宸殿的廊下侯着。

  圣人该是已经知道了宗正寺的事,只是等他来听一耳朵。

  那人做下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圣人只给了这么个处置的法子,还是有意义的四十杖,分明也是怨着张思远的。

  当年因为驸马突然离世,张思远晕厥昏迷,长公主就差指着圣人的鼻子骂了。圣人宠了多年的妹妹对他失了所有信任,他也有怨气的吧。

  他的臣子因为旁人一句撺掇而饮毒自尽,流言却说他杀了人,身为帝王,难辨清白,自然会气。

  圣人没公开处置人,是不想旧事重提,不想再让人提那些前尘往事,不想再让世人记得他在慧娴大长公主面前做个提线木偶的事,更不想让世人知道他能让万国来朝却独独有国人对他不臣的尴尬。

  可圣人却让张思远知道真相这是告知他,他并非昏君。明面上,世人会说圣人怜爱妹妹、宠信臣下、体恤外甥,可内里却是赐了张思远一柄刀啊,剜其肉、刺其骨,诛其心。

  端王说,让他仔细回话。

  他想着,是得仔细回话。

  待皇帝起身后,见到他时,有些愣。真没想到他能穿得这般正式,衣紫束玉,像朝参的官。

  皇帝也不同他兜圈子,问:“宗正寺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臣有罪。”张思远叩首。

  那四十杖要不了人命,可他硬是让行刑人杀了晁毅,他必须得死!杀父害母意欲染指心上人的仇,他若不报,真是白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

  张思远淡然地回:“他殁了。”

  “你都知道了?”

  “是,臣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张思远看他发难,也不腿软,也不头麻,只是平静地回话:“臣知道此贼阴险狡诈。——臣有一事要说。”

  皇帝向下扫了一眼,胸腔中积蓄起怒火,可眼角却模糊了,强压着郁闷,努力让声音正常:“你回家去吧,给你爷娘上个香,其余的话,不必说了,朕也不想听。”

  张思远将自己所捧之物举得更高,坚定道:“臣有话要说,请陛下恩允。”

  皇帝老半天才道:“说!”

  张思远却没直入正题,而是说:“臣年轻不懂事,若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话,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审视着底下跪得端正之人,恭敬与紧张、防备与敷衍齐齐在他身上,一时又恨不得以忤旨的罪名发落了他。到底是他如此正经地来,皇帝愿意一听:“你也别急着讨恩典,若是你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即便朕有心饶你,国法却是不同意的。”

  皇帝一指底下,王欢便下去将张思远托举的一沓纸张取上来了,其中还有一道折子。

  皇帝打开来看,张思远就正经八百地道:“宗正寺那人说了几句话,臣又写了几句话,为了方便陛下迅速知晓,臣捡着提纲要领说。中书令身处国家均衡之位,贪财受贿,此其罪一;排除异己,此其罪二;构陷储君,此其罪三。”

  张思远抬头,目光灼灼地正视圣人,将数年来压在心底的怨倾斜出来,听起来是简简单单几个字,可那折子上均有详细事件记录。

  御座上的皇帝却笑了:“你平日里养病,朕竟不知你还做了这些事。”

  张思远却道:“臣只是闲来无聊,又觉事件蹊跷,早前有冤难诉,为今呈于御前,恭请陛下做主。”

  皇帝猛地咳了起来,王欢吓得面如死灰,给皇帝拍背顺气,又忙不迭地劝:“宅家,可不能多想啊。”

  皇帝却抖着手指着张思远,断断续续道:“你、你报复朕!”

  “陛下为天下人君父,臣敬之爱之,绝无此心。”

  然后,他额上便被那道折子砸了。他重新跪端正,感受着额上渗出的血,眼周酸了,思夏头上的伤该是比他这伤痛上十倍吧。

  “陛下要处置臣,臣也绝无怨言。”

  “你真当朕舍不得杀了你!”

  张思远不想说话了。世人说今上忍辱负重多年,开拓进取多年,是时人称颂的好皇帝,亦是是后人读史时称颂的好皇帝。

  可圣人也终究是凡人,有凡人之野心,也有凡人之疑心。他翦除了慧娴大长公主羽翼后便处处防着张驸马,若非他的疑心闹得君臣离心,又怎会让宵小之徒趁虚而入。

  他纵容几个皇子几个臣子搞垮了储君,却因丧子太过难受而舍不得处置他们,以致让现下的局面越来越难。

  张思远不过是顺着宗正寺那人的口供外加知道的真相说出来,竟成了皇帝口中的报复!

  报复什么呢?因为当年他无法为父送终,此刻要逼着圣人杀子?

  张思远闭了目,他已经做了他的抉择,现在,轮到圣人来抉择了。

  御座之上的人“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张思远不知道王欢的嗓门竟能震得他耳朵疼。

  “速传医正——速传医正——”

  太医署的人聚在紫宸殿中,张思远跪在紫宸殿外。大约一个时辰后,皇帝才平复下来,挥退了医正,命人请端王过来。

  端王正在提心吊胆,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本想骂张思远两句,看他额上的伤时,又憋回去了。

  端王进了殿中,皇帝正靠在软枕上养神,听到声音,挣开眼,免了他行礼,叫上跟前来。

  端王道:“三兄啊,您何必同他置气?”

  皇帝无奈地笑笑:“你不同我说,他说了。”

  端王头皮发麻,这是要跟他商量大事了。

  “平常百姓家求什么,儿孙满堂,到我这里,是一堆债啊。”

  他的太子,他的长子才没了,又要失去两个儿子吗?

  张思远出宫前,天边的夕阳一片殷红,张思远的眼睛不知是被夕阳映红还是被情绪带动。

  端王让太医署的人给他包扎了伤口,之后送他出了宫。

  “圣人的话,不是与你商量的,是旨意。”

  张思远说他明白。一路朝胜业坊而去,才进了自家门,他人就昏沉过去了。

  彼时思夏还在昏睡,到了夜间转醒,却不见张思远在身边,一时疑惑。宝绘的伤虽是好了,可行动有些不利索,也没在旁边守着。

  他晕晕乎乎去了静风轩,却见绀青正在煎药。她脑子再次打雷了,绀青立马扯谎解释:“阿郎不小心碰了右手,有些肿,娘子别担心。”

  待她知道后,张思远却笑了:“你看,同病相怜了吧。”

  思夏鼻子发酸:“这……怎么伤的?”

  “天气热,头发晕,磕门框上了。”

  “别骗我了。”说着便去拆他额上箍着的白布,见是擦伤,涂了止血药,又裹上了。

  “不碍事,我真的只是磕了一下,皮外伤,有个十天半月就脱痂了。”张思远拉着她坐下来,“倒是你,养了这么久,还是没好利索。”

  “阿兄的指骨不是也没好利索?”说着,思夏便扯过他的手,嫌弃地道,“怎么尽是黑?这是蹭了什么?也不换药吗?”

  “你一直睡着不与我说话,太无聊了,闲来无事写了几个字。”

  思夏这次信以为真,打趣他:“不如阿兄用左手写?阿兄若是不得劲,我握着阿兄的手写,”大眼睛一眨,“像小时候阿兄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那样。”

  “快打住。”

  “我一定得教阿兄写字。”

  “不行。”

  “行。”

  ……

  绀青听着屋子里幼稚的对话,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俩人都磕傻了吧。再一抬头,看见李增像个鬼一样站在一旁。

  “李翁,您吓到我了。”绀青抱怨了一句。

  “你办完了这事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绀青去找李增时,李增慌得不知所措,问她今日张思远到底是怎么伤的?是不是他去求圣人赐婚了!

  “没有。”

  “没有?”

  绀青就笑了:“李增不该是早盼着阿郎把婚事办了吗?如今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自从思夏从太原回来,但凡有了精神就拐弯抹角地询问他有关她父亲和长公主之间的事情,也不知她知道了什么。

  绀青不知他的愁思,又说:“大抵是阿郎想先把眼前这些事解决了才论婚事吧。毕竟指骨尚未完全养好,且娘子又受了伤,这样子办婚礼也不大吉利。”

  李增就不想说话了。

  “哦对了,今日是端王送阿郎出宫的,他还同阿郎说,千万别忘了圣人的话,去考吏部的铨选。”

  李增目光沉了。按理说,张思远可以靠荫封,偏是圣人从没提过要给他授官一事,所以他也只能去考试。从前是要养病,现如今停了药,还这样懒懒散散的,像是故意和圣人作对一样,大约是圣人也看不惯长公主独子这消沉模样吧。

  这么一想,也是好事。

  翌日宵禁解除后,金吾便砸开恒王府大门时,恒王才穿上朝服准备常参,今日他一定要弄死中书令,下一步便是弄死汉王。绕是他再怎么镇静自若,也被一道圈禁宗正寺的旨意给弄懵了。他要申辩,王欢却将他去年在骊山上的事告知了他:“二大王,您做下此等谋大逆之事,陛下怎会听您申辩,您该感激陛下爱子情深,没有一纸诏书赐死了您!”

  刘贵妃痛哭流涕地去求皇帝再见汉王一面,却被皇帝无情拒绝了,让汉王去京外任刺史,这是对他愚蠢不够的惩罚,若是他再愚蠢些,便是这国朝最有福气的亲王,而不会有今日离京之事。

  今日常参,不见中书令曹杨,听闻,是他自觉大限将至,连夜披金戴银,还吞了金锁。一辈子贪财恋权,就是死,也得死在人臣的位子上,还得带上钱。

  然而他死后,朝臣中就炸了锅,被他压制过的人,痛恨他的人,开始各种揭发,这一说可比张思远给圣人上的折子里的罪名多。

  圣人念及其生前毕竟是宰辅,酌情定了前中书令的罪,同时也削减了他的丧仪。

  绀青说张思远没事,但他却大病了一场,起初还以为是中了暑热,可治了两日病情转急,夜里开始说胡话。

  思夏凑他耳畔听了半晌也没听出说的是什么,只是担着一颗心,不断地给他打扇降温。

  好在那晚上过后,他醒来了,然而赵医正说他是心情压抑,嘱咐思夏多开解他。

  于是,思夏每日握着他的左右折磨他,好在这样过了十来日后他好多了。思夏成就感空前高涨,得继续写啊。

  这时,皇帝收到了河东六百里加急递上来的军报,河东节度使说上月东突厥南下,都虞侯御敌时不幸被流矢射中,救治半月,已于今晨殉国。

  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廖以煦递上来的折子也写了这件事。皇帝看过后,却安慰程齐园节哀,并说荣义县主身怀六甲,程弘需陪伴其身边时时照看。断了他再想让程弘回河东的梦。

  七月末,朝臣请立新太子,三皇子宁王入主东宫。

  礼部众人忙前忙后地准备完太子的册封礼,便开始筹备太子选妃一事。

  皇后自然是开心的,三郎原本就在她身边养过几年,又和故太子一个脾性,选妃的事,虽有礼部张罗,但皇后少不得费心,邀了几个后妃去看礼部递上来的仕女画像,也邀了端王妃前去掌眼。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了几天,又让太子去看过了,终于在八月初把太子妃的人选定了下来。

  “皇后殿下看中的人总不会错。”五皇子的生母道,“可殿下总不能偏心呀,既然给太子殿下择定了太子妃,剩下的不妨给别的皇子相看一下,四郎只比太子小半年,也不能落后呀。”越说越声音低,“也得给五郎相看相看不是?”

  皇后笑她:“你也不必急,待三郎婚事后,一并给两个兄弟也张罗上。”转眼看向端王妃,“你在宫外,比咱们深宫之人见得女郎多,若是有合适的,一定给四郎五郎想着。”

  “殿下不吩咐,”端王妃笑道,“妾也得想着。”

  妃子们或得了首肯,或事不关己,或气那刘贵妃的儿子没在身边,便也不与皇后多做耽搁,告退后各还本宫了。

  端王妃却没走,而是说:“说起给亲王选妃的事,妾记得太后早前的懿旨,要给适龄的宗亲外戚相看。”

  皇后道:“这里就我们两人,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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