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74

  那些军士们经过了一番初步的治疗,此疫似乎也并非顽症,有几位军士已逐渐痊愈,留在寮原休养。

  霍去病见疫病并未扩散,他觉得长安医师药材都比较好,遂带着几个病情稍重的军士回到大司马府,并命做好隔绝防范措施,让皇上组织御医进行治疗。

  霍去病自己也求速速转好,不再固执不肯服药了。很快就在皇上的那些御医操持下,成了只药罐子。

  他皱着眉头喝完药:“今天似乎见好了。”

  绿阶接过他的碗,这句话他这三天来,每日都要说上几遍,可人却分明在一天天虚弱下去。每到午后,他的身体必然要烧将起来,不用重药压下去,一个晚上就那样一直烧下去,直到天明才退下去。

  与他同来的几位军士也有当真见好的,也有跟他一样拖着的。

  而他,尤其严重。

  从剌固屯受伤过后,他杀李敢、受惩罚、朔方守边……事情不断,他的心情也恶劣。此病一来,如毒附骨,怎么都驱不走。

  赵破奴、仆多、高不识、卫山、徐自为、路博德……跟着霍去病打过仗的都来看过他。为免扰侯爷休息,都是绿阶出面招待。

  她也不知道如何招待,呆呆地看着他们。

  几个武将也呆呆地坐着,茶也不喝,东西也不吃,似乎这般坐着过一会儿便会有医师前来告诉他们,霍侯爷已经大好了。

  卫将军也来过,是和平阳公主一起来的,说了些什么绿阶也不甚记得了。

  自卫大将军来过后,大司马府忽然安静了,大约是卫青让人别再打扰这里了吧?还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生怕疫病扩散,不容人来了。

  府中越发变得毫无生气。

  汤医师托从前从医的朋友从外面运过来许多医书,成天点着个灯在看着。绿阶有时候也到他那里去看看,她想,说不定她手气好,正好翻到能够对侯爷有所帮助的篇章。她在药理上识的字太少,汤医师一会儿便翻过去的卷册,她要看上好几遍。

  “夫人,这些小人都看过了。”汤医师看绿阶面前的卷册越堆越多,很多都是他已经翻检过的。

  “再看看。”绿阶将鼻子凑在了卷册上,上下左右仔细地寻找着。

  她沮丧地靠在墙壁上,书简在膝盖上哗啦一声滑到了地上:许多许多字她都不认得,叫她如何帮他?

  到霍去病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挺高兴的。

  侯爷是个躺不住的人,但凡有一些力气都会命人扶起靠在靠垫上。绿阶于是找一些话跟他说:“今年院子里种了荷花……”

  “……”

  “本来要挖一个池子……”

  “……”

  “可是现在不挖了,买了个大陶缸其实也一样的。”

  “……”

  绿阶什么都不需要说了,他又睡着了。

  他多日不见阳光,人没有以前那么黝黑精神了。他昏睡的脸上泛着一层红潮,不用摸也能知道他又在发烧。

  她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她用凉帕子给他按按额角。忽如其来的冰凉刺激,令他眉头稍稍皱起:“绿阶……”

  “在。”她停下手,看他有什么事情。

  他闭着眼睛说:“我让你把车子……晾……地图……”

  绿阶看他没有醒来,只不过是在说胡话。

  这话他说过好几遍了,他将勘查到的漠北地形画了地图,他一回来,就让她把马车里的东西都晾一下,送到未央宫中去。

  他还将打听到的关于大单于伊稚斜的行踪都写在军报中了。连她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子都知道了,伊稚斜没有战死,而是随着败退的军队散落在漠北,匈奴人因大单于一时的生死难明而临时推举了左贤王,现在大单于又重新夺回了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霍侯爷,你消停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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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长风吹过大司马府,沿着官道过沧河,吹皱太液池的一池春波。向着未央宫、景阳宫、承寰殿、信阳宫……一层层楼台,一道道宫阙卷去。

  风儿带着几片早凋的落叶,拂入宣室的茱萸纹青金幕帘,一直吹到刘彻的龙案上。龙案上摆放着数张漠北地图,每一张都墨浓砂重,笔笔清晰。

  刘彻却不在看那几张地图,而是在看龙案上低低旋走的那几片落叶。他拈起其中的一片:原来,春日也有凋谢的树叶啊。

  刘彻长身而起:“给我摆驾大司马府!”

  “皇上!”元宝忙阻止皇上的心血来潮,“御医说,霍侯爷还有待观察数日。皇上乃是万乘之尊,皇上龙体牵涉黎民苍生啊。”

  “你叫朕如何?”刘彻正没有可以发泄之处,怒得敲案面,“朕要见朕的将军!”

  “皇上……”公公跪下来,“皇上要保重。”

  刘彻将一杯茶丢出去,哐啷一声碎在玉石台阶上。

  他是他的天才将星,他等待他的成长用了整整十年,他才用了他五年。

  这短短的五年,他怎么用得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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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好几天水米无法沾牙的霍侯爷忽然吃了半碗鸡丝面,连眉目也清亮了起来。

  霍去病送别过无数战死的士兵,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比较清楚,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他只对绿阶说:“今日,我精神好,多陪陪我,多跟我说说话。”

  绿阶跟他说了许多话,最多的话题便是嬗儿:嬗儿说,要父亲带着一起去出猎;嬗儿说要父亲给他学骑射;嬗儿说,厨房里的绿豆糕很好吃,要父亲回来一起吃……

  绿阶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侯爷,你快点好起来,嬗儿很多事情要你做呢。”

  霍去病闭了闭眼睛,他不知道有多少个月没有听到嬗儿唤他父亲了。一股窒息之气拱上胸口,他喘了起来。

  他的情况绿阶哪能不知道,她就算对医理一窍不通,这几天猛灌猛压也略知了数分。纵然御医们满口都是她听也听不懂的经脉之理,但他们的脸色她也是能够看出来的。

  她忍着心里的难过,帮他揉胸口。

  霍去病喘过气来,伸手到胸前反握住她的手:“有一句话想问你。”

  绿阶点头,问吧。

  “这些年,我哪些地方让你烦恼了,你说给我听。”

  绿阶没揣摩明白他的意思,愣着不说话。

  他说:“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说给我听……以后……我全改了……”

  来生再相见,他一定统统都改掉。

  绿阶的泪水快要流出来了:不要改……不要改,怎么可以改呢?改了她怎么认得出他来?

  霍去病看她不说话,失望地叹口气,这辈子她哪里说过他一个“不”字?他就算要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水珠,一颗颗落在自己的被褥上。

  他又让她难过了,这一次他真的无能为力。

  胸前的窒息感越来越重了,他用残剩的力气将绿阶的手展开,用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缓慢而艰难地书写着:一点,一横,一撇……

  因手臂无力,他的笔画位置并不对,可是这个字绿阶太熟悉了,一个“庆”字在他的手指下画到了她的掌心中。

  绿阶惊得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侯爷,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字?”

  她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他何处得悉?

  他松下手指,看着她笑:她以这个字压倒舅母身边那些才女,如此出彩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带她去淇水之前,什么都查过了,她是第七个孩子,她又喜欢写这个字,他如何会猜不出来?

  他的手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知道她的事情其实很多,只不过他都没有说起过。

  他知道,他的心思就算一点儿也不说,他的绿阶依旧会很爱他。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门口传来侍者、医师们惶恐的声音,刘彻终于不顾疫病的威胁,来看他的将军了。

  霍去病感到越来越难以呼吸,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挣扎,他喘着气对绿阶道:“让我……一、一……”

  绿阶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停在门口又回头看过去……

  ——今生今世,这是与他最后一次的对视了。

  他们彼此都很珍惜。

  绿阶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霍去病压抑着胸中的闷痛,不令自己失去这最后凝望的机会。

  刘彻正在快步向霍去病的屋子走来,卫青、赵破奴也都在他身后。

  “哐——”门被打开,绿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她出身卑微,从来没有资格正面直对这些大汉朝权势威严的男子;她安于现状,也从没有想过要在他们面前有所表现。她看着皇上,手在身后轻轻一带,门锁便被她扣在了手中。

  “侯爷想一个人休息。”她没有向着天子跪下来,因为跪下来就挡不住那扇门。

  “给我滚!”刘彻暴怒了,这个小女人她要干什么?她竟敢阻拦一代君主去看望自己的爱将吗?

  绿阶仿佛不知道害怕,反手悄悄将门锁住,捏到钥匙,这才慢慢跪下来:“侯爷……”

  刘彻一把将她推开,她算什么?!

  皇上上前去开门,手推在门上却推不开。卫青和赵破奴同时上前要将绿阶扶起来,绿阶已经在刘彻身边重新跪好了。

  “钥匙呢?”里面是病人,刘彻不能去撞门,满腔的怒气都冲着绿阶来了,“把钥匙交给我!”

  他走过去将绿阶的手一把抓起来,那枚青铜钥匙果然就在她的手心里,刘彻一把捏住她的腕骨,要从她的手中将钥匙取下来。

  绿阶死死咬着牙齿不让他取,刘彻也疯狂了,一定要从她手中取出钥匙来!

  两相对峙了一会儿,刘彻使力气咔地一捏。卫青吃惊地看到绿阶的食指被皇上扳断了骨头。

  “绿阶,将钥匙交给皇上。”卫青只能劝她,绿阶痛得浑身都在乱抖,却决不松手。

  不给……不给……

  霍侯爷要一个人安静地上路,谁都不能去打扰他。

  绿阶以自己剩下的四个手指握那钥匙,直握到手指变形:在侯爷离开之前,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打开他的门。

  因用力,钥匙的钝口竟然刺破了她的手指,血如细流一般不断滴下,刘彻哪能沾染这种女子的血,只能松了手。

第六十八章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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