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73

  当年霍去病第一次随着卫青,去建章营中练习骑射的时候,才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一群男孩中间,刘彻一眼便留心到了他,将他叫去说话。

  面对刘彻这个大汉朝最有威势的男人,小小的霍去病始终保持着稳定的状态,尤其是那双眸子,即使与皇上直面相对,也光芒毕露剑气坦荡。当皇上赞扬他胆气过人之时,他的笑容又明亮地仿佛初生骄阳。

  刘彻感到,这男孩子的无畏与傲气如此熟悉,仿佛在他身上寻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刘彻令他跟随自己,做侍中,出入宫廷;又命令卫青好生栽培他。

  他一直纵容他,令他飞扬如长安城外不羁的烈马;他也一直信任他,给他机会,促成了霍去病的横空出世。

  霍去病也从不令他失望,犹如刘彻最心爱的宝剑,每一次锋芒的绽露,都照亮了皇上的西域版图。

  刘彻已经惯于放纵他,此时也陷入了沉吟。

  霍去病过于跋扈嚣张,固然能在战场上做良将,但他现在已经是当朝最有权势的男人。这匹烈马已经过了放任自流的年岁,随时都需要收收缰绳,令他知道,头上还有皇上刘彻这一片天。

  刘彻缓缓站起来:“这头鹿触死了朕的高官,这也实在太野了。你救援不力,朕必罚你。”

  霍去病低头听罪,静候皇上的惩罚。

  “你,给我去朔方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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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林苑秋狩回来,侯爷因李敢被鹿触死没有及时施救,而被皇上贬去朔方守边。

  听着这个牵强的理由,绿阶抬头望着霍去病的眼睛,希望能够得到确切的答案。霍去病转过头:“皇上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情了。”

  绿阶正在为他准备冬衣:皇上这回是真的要罚他了,朔方乃是苦寒之地,且无行府。皇上又特地吩咐他此去之后,削去主帅的待遇,只准住普通军帐,衣食住行均不得有所优待。

  “妾身陪侯爷一起去吧。”皇上也没太绝情,说可以带几个得力的家人下奴去打理生活,霍去病最得力的家人下奴不就是她吗?

  “嬗儿不能去,你还是照顾嬗儿吧。”

  “朔方太冷了,又是冬天。”绿阶是会看地图的,那个地方一看便知道天寒地冻,到了冬天,生活起居都不方便,她分析给他听,“有妾身在,侯爷缺什么,都能立时做出来。”她属于那种有了针线便可走遍天下的人。

  “皇上也不知道要我留在朔方多久。”

  “侯爷估计呢?”他总不会一点儿谱都没有吧。

  “大约不会太久。”霍去病笑道,“他还要用我。”

  绿阶微笑:“这不就是了?我过去一阵,要是日子太长,我再回来。”皇上罚他又不曾罚她,她还是自由身。

  绿阶坚持要去也是因为侯爷这阵子咳得厉害,从上林苑归来,他的面色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又要去那寒冷萧瑟之地,怎么想都叫人不放心。

  绿阶盘算给他听:“侯爷马快,你先去。等看了情形如何,写信回来。缺什么我都带上,我坐马车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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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先去了朔方,但他送回来的信等于没送,在他看来似乎什么都不缺。

  此人就是这个怪脾气,长安再好,他也能挑出不能令他感到舒适的地方;军营条件再恶劣,他也能甘之如饴。

  绿阶还是按照自己的揣测,又拉下脸皮,通过赵破奴,问了其他去过朔方的人,装了满满两大车的吃用物品,一路艰辛跋涉到了朔方。

  如此磨磨蹭蹭了二十来天,等绿阶到了朔方,天气已经入冬。

  霍去病得到消息来接她,身上依旧一套秋天穿的夹单衣,气得绿阶当天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这朔方的冷能跟长安城比么?此处北风直灌,黄河结冰!

  到了他的军帐,果然如雪洞一般,除了一个军用的大青铜暖薰炉,什么保暖御寒的措施都没有。绿阶摊开毯子,拿出柔软的锦垫,将那个军帐暖融融地布置了起来。又取出特地为他赶缝的棉夹衣,让他穿上。

  等绿阶拿出一整口袋松子,开始敲松子给他吃的时候,霍去病终于忍不住走出去看那马车:“你别是把整个司马府都搬过来了吧?”

  绿阶撇撇嘴:侯爷也有脸做大汉朝的大司马?没有她拉扯着,他就打算在这个军帐里挨一个冬天的冻吗?

  两人相见的喜悦毕竟冲淡了一切,第二天便又有说有笑起来。

  朔方乃是卫青赢得河南之战后,由苏建将军带十万民夫在此修城筑屋,遂成城池。刘彻陆陆续续将投降汉朝的匈奴部落放在此处,此处已经俨然是个汉匈混杂的地带。

  绿阶乃是地道的中原女子,没见过几个匈奴人,在她的心目中,匈奴人当然凶神恶煞难以接近。其实不然,除了肤色与相貌略有不同,他们也如汉民一般纯朴豪爽。

  绿阶甚至开始跟着几个与军营关系密切的匈奴女子学起了骑马。

  这是一段自由又平静的日子,除了思念嬗儿,绿阶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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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到了隆冬,遍地冰原,霍去病除了对匈奴士兵进行一些常规训练,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倒是绿阶,教匈奴女人们为自己的男人缝制汉袍,还教她们制作汉朝的糕点菜肴,每天要在匈奴营地里耽搁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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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个冬日傍晚,霍去病练兵结束后,顺道去匈奴的营地接她。

  她骑着一匹性情老实的矮脚母马,他骑的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就算是千里马又如何,他还不是要耐着性子,略跑一点便回过头来等着她?

  霍去病只消半柱香便可跑个来回的路程,跟她在一起,要走到深夜。

  两个人在广漠的冰原上,一路说话一路走回去,也不觉得时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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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侯爷人在朔方,心思还是扔在了长安。

  随着太子刘据的渐渐年长,皇上越来越感到,太子秉性过于温柔,无法堪当大任。遂萌生了从其他王子中另行选择的念头。

  太子乃是国之根本,不可轻立轻废。

  偏偏皇上是个喜欢自己做决定的人,朝中大臣对此非常担忧。丞相庄青翟写信给远在朔方的霍大司马,让他对此事作出反应。

  霍去病望着长安的方向,彻夜未眠。

  三月时节,长安城已经入了春,朔方依旧冰天雪地,看不到一丝暖意。

  第二天,他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他请求皇上,将太子以外的三位王子封王赐国,以免除太子的地位威胁。

  此后,丞相臣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太常赵充、太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昌纷纷按照他的口气,一起上奏恳请皇上封王。此举在朝堂动静甚大,一请二请乃至三请。

  霍去病倒显得不甚热心了,他对于此类事情本来就不是很放在心上。

  他只是,表明了他始终站在卫氏这一头,永远也不会变。

  皇上思忖再三,四月间许了他们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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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等他们过厌朔方的生活,朔方的草原刚刚泛出一点绒绿,刘彻的诏书便来了,要他的霍大司马回长安去。

  霍去病射死李敢的事情,就此划上一个了结。

  据说,在这个冬天的过年宴席上,皇上没有见到他的骠骑将军,实在是思念得很。

  霍去病回了信,说朔方此处深入大漠,他打算再去北漠转一圈。照如今的情势,夏季的战事说不定能够打响,多做一点准备工作总是没有错的。

  皇上对他这些作法自然无条件地赞同,送来一些边境情报线上新近搜索到的一些讯息,供霍去病阅看。

  霍侯爷开始为再次备战漠北而行动了起来。

  他自己要去进一步侦看情况,便让绿阶一个人先回长安了。

  绿阶和他在马上分手,夕阳老树,枯藤昏鸦,浅浅的春水流过朔方的草原,浩浩的黄河还封冻在数尺的寒冰下。

  回到长安的日子就剩下了等待。

  嬗儿有五岁了,跟他父亲一样身高而有力,绿阶从马厩里挑了一匹小马,用自己那点有限的骑马经验,教儿子骑马。

  嬗儿学得很快,说话也伶俐:“母亲,等父亲回来嬗儿就可以随父亲一道出猎了?”

  “这个……”绿阶说,“母亲的骑术实在很差,你等父亲帮你再调教调教吧。”

  嬗儿驭马的感觉非常好,很快就超过了绿阶。绿阶于是识趣地不再在幼小的儿子面前多骑马,免得被他鄙视。

  皇上也来府中看了几次嬗儿,问了问霍去病的行程。

  霍侯爷是去漠北勘边去了,几个随行军士都有任务在身,不管送信的差事。这一个月来,还真没人说得上他的行程。

  这一天大雨滂沱,将整个长安城浇得湿透。春雷阵阵,暴雨连绵,绿阶和嬗儿坐在凝丹阁的走廊上看雨景。

  “父亲会不会在淋雨?”嬗儿用手接着走廊屋檐上飞流而下的雨柱。

  绿阶打开他的手:“别这样,衣服都溅湿了。”

  分明是中午,这天空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地沉重阴暗。

  绿阶心烦意乱地坐在长廊的木地板上,只顾斥责儿子,却没有发现雨水已经溅得地板汪起一潭水,而她自己的半幅裙子全浸湿了。

  忽然传来角楼守望的军士声音:“快开门!快开门!”

  绿阶连忙站起来,木屐也没有穿,光着脚向府门口跑过去,嬗儿不知所措,也跟着母亲一起跑到了大门口。

  门大开,一位军士浑身水淋淋地牵着战马:“夫人……夫人……”他跪下来,“将军病重……”

  绿阶一低头向密密的雨帘冲进去,跑到了府门外的空地上,没有马车,没有人影,什么也没有……她抹一把额头上湿透的长发:“人呢?人在哪里?”

  那名军士追出来:“在寮原,将军在寮原病倒……”

  寮原?

  绿阶光着脚又跑回府中,跑到书房之中,扑到霍去病的地图上,去寻找寮原所在,寻了一阵没有找到,她忽然笑了:自己真是太糊涂了,不是有府中军士么,他们不是能够带路的么?

  她重新跑出来,找到那军士,那军士正在明月的安排下擦雨水打算去换衣服。绿阶跑过去一把抓住他:“你带我去寮原!”

  那军士连忙跪下:“寮原离此处五天的路程,将军正坐马车回来,今天夜里便回府。因长安城的医师比较好,将军吩咐务必回来治病。”

  绿阶身上全湿透了,还是明月提醒她去换衣服,她呆了呆:“是该换衣服,侯爷回来很多事情要做的。”

  霍去病还未回来,皇上的圣旨已经下了,命霍去病回到长安直接去宫中,绿阶也被一乘马车接到了宫里。

  刘彻没有召见绿阶,他对这个女子实在没有什么感觉。对于皇上来说她太普通,他对她的封赏也好,进宴也罢,只是为了他的骠骑将军。

  到了午后,雨渐渐止住了,天上的雷不痛不痒地打了几个哈哈后,便任那天光逐渐透亮。

  绿阶等在后宫,她注定不能够第一个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的丈夫承皇恩、沐天宠,并非寻常人;她的丈夫犯了杀人之罪,皇上连惩罚都不舍得多惩罚他。

  寒蟾渐起,未央宫前万灯齐点,丹陛之下医所的御医师们均肃然而立。皇上也难以入眠,站在未央宫的玉石台阶上,坐看云起星落。

  绿阶只能坐在属于她的小小角落里,一切等待着皇上的恩准。

  “皇上,霍大司马已经到了长安,要回府去。”有宦官来报。

  刘彻说:“胡闹!朕要他在宫里治病,他就要留在宫里!”

  “霍大司马说,这一回他和几位同去的军士都染了一样的病……”宦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刘彻眉头一跳:“什么?”

  宦官低头对皇上略略耳语了数句,刘彻长叹一声:“怎么会如此?那将他送到大司马府去……”他想了想,“去将霍夫人传来。”

  “诺。”

  绿阶从未央宫中一步步走出来,皇上将她传去,说侯爷恐染瘟疫,皇上说为了谨慎起见,命她先将嬗儿移到詹事府,暂交卫少儿照顾。

  另加重语气跟她说,务必控制府中人等的进出。

  皇上再也没有提出要见霍去病,对于传染性的疾病,他们这个朝代都是避之不及、讳莫如深的,更何况是一心求得长生之术的皇上。

  绿阶为了快一些回府,又看雨停了,便要了一匹马骑着往大司马府而去。

  宵禁的长安城漆黑一片,连灯豆都没有几颗,天上的雨云遮盖了星辰,几乎没有亮光。绿阶觉得自己似走在一片黑水之中,抬头低头都看不到边。

  他不过是病了,又是在长安城,他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她为什么如此担忧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跟随的人不见了,绿阶从无边黑暗中走到一片灯火通明的青砖地上,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大司马府门前的空地上静静停驻。

  数十位军士手持火把安静站立在空地上。

  除了火把的呼呼燃烧声,只能听到绿阶的马蹄击打在石板上空洞的回音。

  霍去病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氅,靠坐在马车的辕驾上,一条腿因为等她等得无聊而垂下轻轻晃动着。一头黑发紧紧束于脑后,一身纯黑衬出了他颜面的苍白。

  可他的表情并不苍白,当他看到绿阶的时候,脸上立刻绽开出笑容,左边脸颊的梨涡,又深又长。

  绿阶骑术不好,那马儿不很听她的话,看到前面有人有火把,倔着不肯走了,低头直喷响鼻。绿阶被马惊醒,跳下马背,踉踉跄跄向他走去。

  走到他的马车前,她只感到身上没了一分力气。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深深拥入自己的怀抱。

  不是不怕将病传给她,他现在正在命人清理府第,尽量减少人员在大司马府,尤其是嬗儿,不能让他得病。

  他的手伸向她,只是因为他知道,“疫病”这两个字,可以阻拦皇上如厚土般的荣宠,唯独不能阻拦住这个爱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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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日子很枯燥,皇上送了一拨又一拨医师来,开出的药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霍侯爷自己揣测,许是喝了漠北的水才染病的。

  大单于伊稚斜身边,曾有一位来自中原的宦官名叫中行说。

  此人在先帝主持的一次汉室对匈奴的和亲之中,被委派随公主前往大漠。他苦苦哀求称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去大漠,但文帝没有同意,强行令他去了大漠。中行说临出发前诅咒,说他此去匈奴地,必全力帮助匈奴人抵抗汉朝军队。

  在此后的数十年,他也的确说到做到,在汉匈之战中做出了许多的劣迹,深得各任大单于的信任。漠北大战前夕,中行说终于因年事过高而行将病逝,临死前让大单于将染疫而亡的牛羊掩埋于水源处,以期以病疫拖住大汉朝征伐匈奴人的铁蹄。

  不过,这个举止并不是能当场见效的,漠北之战中霍去病部虽然取食于敌,却并未受到感染。这些有腐病的牛羊尸经过了一个夏秋的糜烂,又经过一个冬天的掩埋,终于在这个春天的汩汩流水中,化作了毒水。

  与霍去病同去的十几个军士,都染上了这个病,到了寮原陆续发作。

  所以说,远距离作战时,“取食于敌”未必是个好方法。

第六十八章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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