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忽然有人叫起来:“赵将军,你快看!”

  狂风在头顶低呼怒啸,石屑如箭芒般刺痛着每个人的脸面。

  天空中,一轮清月明亮如钩。

  山崖与勾月间,似有一条细细的烟缕在晃动。

  山崖下的数十人都是眼力极好的射手:“霍夫人一定在那里,那是布条。”

  一根细布条被风吹得乱晃,一时儿倒塌,一时儿笔直,它呈一个很大的弧形,始终能够让山崖下的人看到它。

  赵破奴与仆多,没有任何防护,两个人背上绳索,徒手向高高的黄土崖爬了上去。狂风几次欲将他们从山崖上卷走,他们都牢牢定住自己,终于爬上了山崖。

  平如刀削的土崖上,依稀躺着一个人。

  身体微微弯曲,背对着风向,双手掩住头部,纵然风声呼啸,还是能够感觉到有无数沙石在不停向她敲击。

  一条长长的布带一头拴在她的手上,一头拴在她的脚腕上。

  赵破奴走上前,刚拉起绿阶,绿阶便转头看他,看到是他,泪水哗啦啦流下来。她一直在等他们,想问问侯爷怎么样了……

  她的喉咙被风沙吹哑了,呀呀了一会儿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她一个人在土崖上独自面对狂风,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昏倒,不要昏倒。只有保持清醒,才不会被风卷走;只有保持清醒,才能等到救她的人。

  现在她的身体已经靠在了可靠的人身上,于是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

  赵破奴看到那布条是从她衬在盔甲的红纱军衣中拆出来的。除了拴在她身上的一条,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另一条,春夏季的军纱较薄软,一旦被风沙吹断,她还能有后备的布条寻求救援。

  她的头一直自己用手臂保护着,可铠甲不能罩满全身,她的手臂上全被飞砂割得血肉模糊。

  赵破奴与仆多合力将绿阶慢慢从土崖上传到土崖下。土崖下都是骠骑营的精锐军人,很快便组织起了协助,赵破奴也带了医师,绿阶一到山崖下便得到了初步的包扎与治疗。

  她身上的盔甲被风沙割开了好几处,凡割开的地方都在洇血。医师让其余军士转过身,替她轻剥盔甲,处理了一下伤口。

  伤口用了药,又有几口水喝下去,赵破奴为她准备的大氅也给她裹上了。过了不久,绿阶醒了过来。

  只是她的喉咙里堵满了灰砂,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用手比划着问赵破奴,侯爷怎么样?她看到他滚到马群下了,他不会有事吧?

  赵破奴望着她胳膊上缠满的绷带说:“霍将军受了一点伤,已无大碍。”

  绿阶摆手,点着自己:“快些带我去看看他,你们这么久才来救我……”她的泪水又要出来了,“他肯定伤得很重。”

  赵破奴自然看不懂她杂乱的手势,也知道她不信自己的话,便让一名军士背起绿阶,向军营走去。

  军营中也已经消失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数千名唱歌的军士都回到了各自的军帐中,霍去病的虎帐中也不再站立着许多医师,只有诸医师和几个得力的助手在陪着守夜。

  霍夫人已经被找到的消息,赵破奴在上崖救人之前,便回报去了军营。

  诸医师当时便遣人来说,霍将军用了药,正在安睡,先把夫人带过来医治一下。小阁距离较远,此时风沙又大无法动用战马,他们只能暂时破坏了军营的规矩,将绿阶带到霍去病的军营中。

  也许是心有灵犀,就在赵破奴和绿阶越来越靠近虎帐之时,霍去病再次醒了过来。

  诸医师见他苏醒,忙将绿阶已经获救,正在往军营里来的消息说给他听。

  霍去病也不知道听到不曾,一直没有理会什么。直到绿阶垂散着长发,伏在一名军士的身上向他走来。

  他忽然,将头微微侧对帐门外。

  绿阶和赵破奴都没料到他已经醒了过来,绿阶忙挣着下了地,裹紧身上的大氅,自己向霍去病的卧榻前走去,在他的榻前跪下。

  她说不出话来,只向他笑,双眸流转,劫后余生便春暖花开,此时的欢颜何须言语相送?

  他没有半点表情,只将目光锁住在她身上。

  她穿了一件军中的黑色羊毛大氅,从颈项处便紧紧包裹住身体,头发虽然没有挽好,还算齐整地垂在脑后,她显然在走进军营之前,已经将自己整理了一番。

  绿阶看他没有表情,找到他的手,轻轻握住。

  霍去病仍旧定定地看着她。

  诸医师走上一步:“霍将军,夫人需要去休息了,将军也请休息。”

  绿阶头脑昏沉沉,也有些撑不住,她松开他的手打算去睡一觉。

  可是,霍去病的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绿阶身上生了根一般。

  众人不知道他的意思,遂带着绿阶要离开。

  “咳……咳……咳……”霍去病的面色忽然从白转红,一口口地开始咳血,气息顿时虚了下去,脸色重新白了下去,渐渐生起一层灰色来。

  诸医师止住别人带走绿阶的手,低声与他商榷:“将军,夫人受了风沙,不能在这里陪伴将军。”

  霍去病不说话,大约也根本无力说话,只侧卧着不住咳嗽,血越吐越凶。诸医师也慌了起来:“霍将军,夫人已经回来了,将军到底要什么?”

  赵破奴急得额冒冷汗,霍将军始终盯着夫人看,似要将自己都咳空吐尽。赵破奴跪在地上:“将军你要什么?你要属下的命吧!你不要这样!”

  绿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将大氅打开,露出自己的手臂:“妾身……”她的嗓子哑得很难听,她索性住了口,自己动手将那绷带一圈圈打开给他看:她这里受了伤,很重很疼……医师已经为她清理了砂石,包扎过了。

  她又翻开自己盔甲的衣领:还有这里,铠甲裂了,钻了石片进来……还有……还有……她看霍去病还在咳,还在吐血,自己又说不出话,急得直淌眼泪: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霍侯爷安心休息好不好?

  绿阶本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最讲究礼仪规矩的女奴,从不在外人面前轻言妄动。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要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见人。

  此时被他逼得没法,当着十数男子的面,一边哭得气短声噎,一边盲目地撕扯着自己的衣甲,似要将里面的肌肤全露出来,都让他看上一看:侯爷,你看,真的没有受伤之处了……

  军帐内的男子,纷纷转过头去,以示循守礼教。

  霍去病又略咳了数声,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她九死一生回来,他自然要好生验看验看。

  他的绿阶,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避不开风沙,也捱不起春寒,少吃一顿她会饿,少穿一件衣裳她会着凉。

  他竟然,将这样的她一个人丢在土崖上这么久的时间,所以,他必须知道她伤得怎样了。

  诸医师走上前替将军清理,点安神香。赵破奴等也逐渐退去,站在门口等通宵。

  绿阶被引到旁边重新支起来的干净军帐之中,重新包裹手臂,也安置了下来。

  =============

  诸医师在宫中也为那些贵族女子诊过病症,最担心的就是绿阶不能放心霍去病,强撑着去看他,结果弄得自己更见不好。

  谁知绿阶与霍去病,都出了奇的懂事,自那晚军帐中彼此看过,再也不提对方,都在各自的营帐中好好休息。

  绿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自己不调养好,会令侯爷难过的;霍去病也是一个冷静的人,她人已经见过了,还能走路还能笑,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诸医师没见过这么好服侍的病人,再苦的药绿阶也能一口喝完;他关照霍将军这几天不能说话不能移动身体,他便如磐石一般一动不动静养。

  绿阶受的是皮外伤,又幸而穿了铠甲,土崖上的山风不曾给她带来太多的伤害。当晚发了些低烧,拿退热药压制了下去。

  又睡了两日,已经见大好了。

  这日一早她换过赵破奴差人从小阁中取来的自己衣衫,到霍去病的军帐去看他。

  他也醒了。

  毕竟年轻身体强健,前几日还面色灰败,今日他已经能够坐起,看绿阶在他面前削水果。绿阶一边拿着他的青铜匕首切苹果一边抱怨:“这是秋天储的最后一拨果子了吧?都皱得脱水了。”她的喉咙被诸医师用清凉的药润滑了一下,说话略有些沙。

  “你的手臂伤得这么重?”霍去病一直在打量她。

  “不是,都说了是果子不好。”

  “那叫别人切吧。”霍去病令她为自己削果子,也就是想看看她伤势恢复得如何。

  绿阶将果子递给身边站岗的军士,诸医师说霍侯爷不能多说话不能多动,一天十二时辰都要人守着。她跟他说话也被算着时间,再说不上几句,旁边那虎视眈眈的军士便要叫她出去了。

  方才,绿阶差点没跟诸医师争执起来,她一直是服侍侯爷的人,难道侯爷现在不应该她来照顾吗?

  诸医师说:“夫人现在身上也有伤,若有闪失,将军反而会怪罪小人。小人身边的医官都是小人亲自监督调教的,夫人一切请放心。”

  连霍去病也帮着他:“诸医师说得对,你没事多躺躺去。”

  被取消了资格的绿阶深感沮丧,于是挖空心思混在霍去病的军帐之中:“等一会儿吃药,我喂你吧?”

  霍去病的脸黑了一下:他其实不吃药。

  那么苦的玩意儿他哪里咽得下?他早就跟诸医师传过话,他可以用金针诊疗,爱怎么戳都行,唯一不要叫他吃药,他身体壮,扛扛也就过去了。

  绿阶尚在憧憬喂霍去病吃药的情景,一定要喂得慢一些,多磨蹭些时间。

  诸医师带着几位医官端着诊疗器械走进来,看见绿阶先施一礼:“夫人怎么还在,应当早些去休息。”

  “药呢?”绿阶伸手讨,“喂完药就走。”

  “什么药?”诸医师略有意外,答道,“霍将军不吃药。”

  言毕,他也看了霍去病一眼,他乃是宫廷御医出身,凡入他医案者均会有一份诊疗档案。霍去病虽然从未在他手中治过病,为对这位全军主帅负责,他也就他身体做过调查。霍去病从小身体非常健康,从未吃过药。

  真不知道他哪里确认药是很苦的,说什么也不肯服药。

  所谓人都是有怪癖的,诸医师认为自己能控制他的伤情也就不跟他多饶口舌了。

  见霍夫人也似乎对此事不太熟悉,他于是告诉绿阶,霍侯爷坚持认为药汤太苦,他不肯喝。绿阶听了无言以对,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去病对喝药恐惧成这样?追着问医师,如此会不会影响他的身体恢复?

  诸医师认为霍将军此伤乃属积劳成疾的病疴,需要比较长周期的调养,便就此事跟绿阶多说了几句。绿阶自然相当在意,两人重新又在虎案边坐下,绿阶为他请了茶,跟他谈论了起来。生怕自己记性不好,还拿了霍去病的笔墨竹简,做起了记录来。

  霍去病靠在卧榻上,望着绿阶的侧影,唇间不知不觉有了柔淡的笑意。

  她穿着染有小梅花的白色锦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顺成一束。赵破奴没有给她送首饰过来,她没有戴耳珰,耳垂的肤质细腻柔洁,在长发间若隐若现。

  她的手臂因伤势有些僵硬,手指也裹在绷带中看不清楚。不过,她的气色恢复了不少,双唇又是他喜欢的那种淡淡的蔷薇色,数日不见阳光,肌肤又成为了他喜欢的象牙色。

  他尤其喜欢看她现在为他而专心讨教的模样。

  她微微蹙起细眉,带着一点只属于他的小小忧虑之色。她手中拿着他的毛笔,根据诸医师的说法不时舔墨,在他的竹简上书写着。因药理她不熟,有些字要稍微比划一忽儿方能勉力写出来……

  数日不见,如隔一生。

  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叫他怦然动心,他如何能够失去她?

  他此生的确只碰过一回药汤,那就是与绿阶初夜之后,他为了将她救醒,曾用口含着药汁为她渡过药。当初他为她做这些亲密之事时,始终觉得理所当然无所障碍,如今想来,大概那个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已经非常喜欢她了。

  绿阶陷身土崖之上生死难明之时,他最难过的就是他们相识那么早,相爱却那么迟,再加之聚少离多,他亏欠她的这份情,只怕今生都无法弥补了。

  他总以为他们的一切始于河西二战之后,现在,能够知道自己早喜欢了她几个月,他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

  等绿阶与诸医师说话完毕,正要遵照医嘱离开他的时候。

  霍去病说:“过几天我好一些,我们一起回长安。”

  绿阶转过身:“当真?”

  “当真。”霍去病点头。

  生死回转,他也想透彻了一些问题。该来的让它来,该散的让它散。皇上荣宠谁,打压谁,他都将采取无视姿态。

  他依旧是他,一心一意投入在战场上,让黄河边关稳定,让匈奴人、西羌人、先零部落都闻他而丧胆。

  他如今对于军队布局又有了新的考虑,战事进行到如今,霍去病深感自己驾驭胡人军卒已经比较从容了,他打算说服刘彻建立一支胡人兵马,以胡制胡。

  什么良弓藏,什么走狗烹?他目前不理会这些事情了。

  先回长安,谋求下一步的战事,他是大汉朝不败的军神,他打算将这个神话进行到底,直到大漠再无外族王廷。

  他望着营帐外飞过的鸿雁,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哪能陷身在那些政场的恩恩怨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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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鸿雁轻扑翅膀,在风中缓缓滑行,在浑圆的月廓中留下一道斜线。

  鸿雁在云鱼在水,绿波依旧东流去。李敢坐在新完工的关内侯府中,独自吹着夏夜的晚风。

  李家在卫部颇有根基,李敢自任郎中令后,一直在长安调查老父的死因。所有矛头均指向了卫青。

  皇上本已将老父李广定为前锋将军,李广也顺利侦察到了大单于的人马所在。是卫青临时调兵,令自己的亲信公孙敖改道应战,致使李广错失道路在左军中。

  李敢看着这来龙去脉,却不敢相信。

  卫青的为人虽则阴柔媚上,但处军行事都颇有见识,李敢难以相信卫青会做出这等对不住他老父的事情。他决定再多搜集一些讯息以确定事实的真相。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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