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

  尽管过了丑时, 离天亮还有好一段辰光。

  很诚实地生活在这世上的人,尽管吃力,笨拙, 运气也不好,却异常快乐。生活各处的角落都有自己不敢想象的欢愉。

  与之相对, 从一开始就活在谎言里的自己,在谎言构筑的桥梁上安家。每一行为都是演戏,唯恐他人丧失兴趣,尽力往极端上靠。等一切结束, 继续往昔的欺瞒, 毫无长进与内疚之心。真正令人害怕的,是这种莫大的孤独之感中,要是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这个时候哪怕哥哥从家里赶到这里也好,自己都会一直呆在这里,没有一句怨言。

  藤大纳言在黑暗中沉坐良久, 手脚变得冰凉起来, 丰前的血漫到脚尖。温热的触觉令他浑身一怔。

  心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话。

  我不说言一切诸法寂静无相,亦不说言诸法悉无。

  自己一遍一遍默念着, 如同寒冷里无端生出的火种, 身体也变得暖和起来,

  已如死水的心神,渐渐澎湃不已。黑暗中丰前扭曲的脸也可亲起来,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填满了全身。自己开始慢慢考虑善后的工作。

  杂舍那里, 应该有许多炭柴,需要用来生火。藤大纳言把丰前房间里所有的衣服都自橱柜倒出,堆叠在地。榻榻米与茵, 灯台,几帐,柜子全部搬到房间中间,压在一起。光是做完这些,就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时间已经不多了,要快点找到杂舍。所幸在这间屋子背后不远的地方,就有一间简陋的小屋堆放着柴火。自己把能找到的都搬了过来,累得气喘吁吁,分撒在房间的各处。

  虽然做得很仓促,竟然有幸发现了一捆稻草。藤大纳言将其与衣服几帐屏风放在一起。油灯也都搜集起来,剩下的那一些油都倒在不太容易烧着的家具与地板上。做完这一切,藤大纳言在外面挑来一盏灯笼,把燃着的火种取出来。起先两次,自己的手指还为此烫疼。

  眼前的稻草堆终于亮起来,火很平静地燃烧,像个奔走玩闹的孩子,尽管四处蹿跳,自己一点也感不到炽热。不过一会儿,火像竹子一样,几乎蹿到屋顶,把整座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四面八方而来的熊熊火焰,犹如一个个跳舞的人,好不热闹,镇火祭似的。热浪与浓烟朝着脸庞扑来,地板上的血因为这火,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很快,清晰的肉香夹杂着烟气在空中回荡。

  藤大纳言从来没有感到过与此比肩的幸福。

  红梅殿着了一场大火,风势不大,可右京的房屋鳞次栉比,火还是蔓延到了皇宫的位置,大学寮与民部省都着了起来。直到晚上,皇宫的火势方才熄灭。等到源头之火熄灭,已是三天后的凌晨。

  死者大约十一二人,那日拜访红梅殿的藤大纳言,也因为被烧着的房梁砸到了双腿,伤势十分危急。三个手掌大小的皮肤完全融化,房梁很重,好像还伤及了骨头,不过两个晚上,两条腿肿得像皮球,藤大纳言害起了高热。

  最初那天,关白公寸步不离地陪伴在藤大纳言的身边。

  “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一一地询问。

  自己只是摇头,问哥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哥哥却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神也要对我惩罚来了。”

  “不是的,请您再好好想想吧。”

  哥哥除了犹自忏悔,什么也说不出来。伤口开始变得疼痛不堪。

  时至深夜,哥哥突然说要赶到四公主那里。藤大纳言几乎从帐台中跳出来。腿上的伤处越肿越大,黄色的脓水一日数次需要旁人擦拭挤出,自己疼得眼泪直掉,手里全是汗,身上的被子都被抓破了。尽管困意十足,怎么也无法入眠,原来这就是生不如死的味道。

  哪里还有什么四公主,这号人就不应存在于这世上。

  自己几近崩溃地发脾气,“不准去那里,不准去!”

  “别胡闹了,”哥哥的态度异常坚决与平静,“就只剩下十天。”

  “十天什么呢?四公主根本就是伪造的!”

  哥哥愣住了。

  “这个人根本不会嫁给你的,你为什么还不明白?”说到这里,哥哥突然站起来,拔高声音道:“胡说八道也有意思吗?”

  “我做的还不够吗?你经历的楚痛,我也经历了,这些还不够吗?”

  哥哥完全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自己连虚情假意哭泣的力气也没了。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哪里都不舒服。”

  “撒娇也要有个限度,到底是哪里?”

  “我好疼,我好疼啊!疼得觉也睡不着!”

  哥哥佯装安抚地俯身察看了一下那双腿。

  “等我回来,就一直陪着你,好吗?体谅一下哥哥吧,哥哥已经很辛苦了。”

  哥哥还是走了。

  晚上坐在箦子上,夜空里没有一颗星星。哥哥回来时,身体也抱了恙,根本无法履行先前的承诺。

  起先是高烧不止,随后卧病在床,路也没有办法走。自己坐在房间里的时候,每天唯一能看的景色,就是频繁出入于两殿之间的各色侍从。

  听定光大进说,哥哥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照例开始滴水不进,晚上睡起来,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自己没有办法将“药”带回来了。不得已教人搀扶着,去到正殿看望哥哥。哥哥的房间里竟传来了异味。

  这是脓水的味道,藤大纳言起先还以为是自己身上发出来的。可不同于自身,那股多余的臭气更接近于腐肉。在哥哥的脸因烧伤而最初重病的期间,他就闻到过这种味道。这虚幻的臭味像烂叶一样被遮盖在郁郁葱葱的花园里面,悄无声息。

  藤大纳言的敏感注定能够发现烂叶的蛛丝马迹,正如他能找到跌落在桔梗丛里的金翅雀。那时的他虽然不清楚这不可言喻的臭气是什么,如今这股气味再次送进鼻孔里,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藤大纳言连忙扑到帐台面前,将哥哥摇醒。

  “喂,喂。”

  “什么事啊?”哥哥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着。

  “除了头疼,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其实自己也疼得厉害,绝望之感再次攀满内心。

  “没有,没有。”哥哥把头摇个不停,“没关系。”

  哥哥露出来的一截手臂皮肤上,显出浓重的红色,黄色的水珠好像一滴一滴浮在那块红色的皮肤上。藤大纳言伸出手指擦了一下那里,送到鼻前,臭气一下迎面扑来。

  “这样下去不行。要叫贺典药头过来。”

  哥哥票即坐了起来,泛红的眼珠钉在自己脸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哥哥这样问自己。

  “哥哥,你想变回去吗?”

  哥哥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以前那幅尊容,变回去的话,会怎么样?”

  “不要再说了,不会的。”哥哥低下头,抓着自己肩膀的双手,忽然扣进了肉里。

  “好疼。”藤大纳言流下来了一滴眼泪。

  哥哥一怔,很快松开双手,“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生着病。”

  哥哥一直在点头,“那、那,晚上想吃什么?”

  还剩下七天。

  定光大进今天早上说,“流放途中的大伴左大将,前天晚上突然死了。他那个暂时留居在鞍马寺的妹妹知道了这个事情,昨天就找不见人。大概也是去寻死了。”

  他长叹了口气。

  藤大纳言问道,“之前叫你去向源头弁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大进显得有些怯弱,“我去给问了。”

  今天的心情格外平静,明亮的蓝天印在眼里,自己下意识地点着头。

  “源头弁说,不清楚。”

  “什么呀。”自己对着大进笑了笑,“这是什么话?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可能。”

  先前那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询问自己会不会追求四公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大进的面容痛苦起来,“其实他的意思就是……”

  屋外的蓝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我也知道。”藤大纳言深深地望着那片海一样的天空,感觉自己的思绪也飘荡在其间。其实自己一次都没有见过大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联想。海这一词,实在是充满了艳想与美好。到底是什么样的天才才会想到造出这一字?

  藤大纳言喃喃道,“我的腿还会不会好?”

  大进突然摆出很认真的神情,“一定会没事的。”

  “真的吗?”

  “真的。”那种声音像施加了魔力。忽然外边有鸟的叫声。

  “这个时候已经有鸟出来了。”

  “昨天就在了。”

  “是在造窝吗?”

  “是春天到了呵,院子里的樱花也开了。冬天总是过去得很快。”

  “哪有那么快过去?我很久之前脚心的地方破了一个小洞,结果那地方到现在还会疼呢!”

  到了夜里,哥哥的车子出去又回来之后,已沉沉入睡。藤大纳言吩咐大进与右尉把自己扶上牛车,连夜赶到大内。托出谏告陛下行幸伊势神宫的借口,得以进入禁中昭阳舍。大内尚未为火灾波及,宫人大多维持原本的宿所。又因火灾突然,连夜不眠,大都劳顿不已,此时皆已睡下。

  昭阳舍正殿里,女房们皆以屏风隔出房间,蛰居于其中,穿过箦子与厢房,最里面的一间,即四公主之所在。

  自己行动不便,需大进搀扶至廊前。这一下子,便可假扮成哥哥的模样,教大进到里面去通报。不一会儿,大进回来禀告说,因有要言需票面告知,可以进去拜访。

  藤大纳言唯恐他人看出端倪,强按疼痛,拖动双腿方可前行。四公主屋内设以几帐数枚,二人于两侧隔帘而坐。

  寒暄片刻之间,四公主不作一言一词。藤大纳言为维持跪坐姿态,业已因为双腿剧痛直流冷汗。此时见四下无人,便用手臂撑起身体,忽然越过几帐,将四公主牢牢抱在怀中。

  四公主带着惊惶神情的脸蛋,确实尽收在藤大纳言眼底。可一眨眼,怀抱里结实的身体忽然一轻。定睛之时,手上除了一件细长,空无一物。

  好像数十只虫子攀爬在背上,藤大纳言心里突得像给什么刺了一下,险些摔倒地上。只是他牢牢地站住了。心里的余悸其实比真的摔到地上去要可怕得多。

  与丰前极其相似的那个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时候要是环顾四周去确认消失一事是否属实,反而更加恐怖。

  要说像丰前,就在这个时候,丰前的面容也在脑海里若隐若现,犹如清晨时分的月光,悄无声息地飘散开去。这一下子,若要细细描绘一番四公主的面容,竟也毫无头绪。

  油灯的火跳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这株火焰似乎迎面劈开,要蹿到自己脸上。藤大纳言只觉得越来越热。纵使不来添油,这盏灯也毫无疑问地会直燃到早上,甚至一直燃烧下去。

  “四公主?”自己的声音犹如鬼魂,萦绕于房间的四面八方。细长从手里滑到地上。骨寒毛竖之感终因疲惫渐渐淡去,夜里依然静谧无声。

  藤大纳言回到家中时,浑身大汗淋漓,单衣沾在身上,浓重的汗味几乎盖过衣香。好几个家仆都捂上了鼻子。

  清晨时分,双腿肿得更厉害,好不容易退下去的高烧又升了起来,到夜里仍没有要退的迹象。贺典药头匆匆赶来。

  “我什么时候会死?”脑袋与双腿都不断送来刺痛,藤大纳言宁可神志不清。

  贺典药头却说,“没有关系的,只是太累了才会这样。”

  “没有关系?我的头好痛,痛得快要死了。”

  “这是小毛病。”

  “哪里是小毛病了,你痛过么?”

  “……”

  “宁愿有一把刀将自己了结的这种痛苦,你一定想都想不到。好疼啊,真的好疼啊。我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

  “平日里发烧,也不见得你这样。”

  一边的右尉以为藤大纳言与贺典药头争吵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对主人道,“会好的……”

  那种声音有如蚊虫叮咬,自己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厌恶。更大声地说:

  “那么腿呢?腿一直在流脓水,晚上根本没法睡觉,你知道我几天没有睡觉了?”

  “怎么连这个都受不了?那战场上缺胳膊少腿的士兵都不要活啦。你身体很好,伤口会慢慢愈合。”

  右尉“啊”地惊叫一声,藤大纳言一下子坐起来。

  “我明白,医生总是会在将死的病人面前说些鼓励的话。白天的时候我的家仆已经悄悄地出去给我置办后事了,我都知道。这种时候,你依然不肯对我说实话,是吗?这就是众叛亲离的滋味啊,我的因果报应都到了。”

  贺典药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而后用一只拳头,拍了拍他的膝盖,接着凝视着这只拳头。这个动作更加印证了藤大纳言心里的想法。可贺典药头说出了令自己意想不到的话:

  “你自己那么想要死,有成千上万种方式,都可以死得很痛快。”

  外面传来“啪嗒啪嗒”牛车移动的动静,哥哥又在这时候出门而去。

  贺典药头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转,久久没有散走。车轮走远之后,一切都恢复如常。整座房间由庄严的安宁笼罩着。藤大纳言大梦初醒,“哥哥的病呢?”

  贺典药头的双眼直直射在自己脸上。自己脑袋的疼痛也一扫而光,瞬间无比清醒,“哥哥会怎么样?”

第27章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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