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36

  一行人一直走到洛外,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有个人说,“已经耽误太久了。”

  我也说,“这怎么好意思,你们快点儿回去吧。”其实远远看不到法性寺在哪里。

  一开始受了衣服的那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去,坚持要把我送到家里才行。这下好了,我在白河根本没有家,这都是为了能够离开京城编织出来的谎言啊。他又扯着我的衣袖,急急地询问我具体的居所位置。

  白河这个地方,去也没有去过几次,怎么可能说得出来。我真是受够了。将袖子一甩,就往后逃跑。

  他们几个人一怔,立马追了上来。我的心里一跳一跳,整个人都快散架了。跑出没几步,就满头大汗,气也喘不上来。眼看被逼得没有法子,只见身旁汩汩流动的鸭川,想都没想,迈开步子就往跳了下去。

  我被冰冷的河水刺得脑袋清醒了大半,岸上那几个人的面相还是没有看清,就喝了好几口的河水。身体变得越来越重,我本能地要挥动手臂往上游,可好像有很多手把我拉住,拼命地往下拽。很快连呼吸也成了困难。眼睛里进了水,也变得又酸又疼。我眼前一下子又像那几帐后的世界,到处都罩了纱布,什么也看不出清楚。

  我要死了。

  心里陡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接着我便想到,天女像在哪儿呢?可我的双手腾不出来,一昧胡乱挥动,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完全不听我的使唤。我整个人仿佛被恶鬼俯身了一样,不,说不定就是被恶鬼附身了。人在临死之前,魂灵对肉身的依附最是脆弱。没有办法查看衣服里的天女像,我心里很着急。又害怕又想哭的心思再度涌来。我其实完全不想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开始回顾往昔的人生。发现自己除了当一个可怜虫以外,什么也不会。

  嫁给伊势介的时候,我根本不喜欢他,还是要当他的出气筒,天天给他抱着。心里难过的想死,却因为寄人篱下,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不容易来到小姐的身边,心想着这么一辈子侍候她就能满足了,又遇到大公子、侍女长那样的人。我实在是愚笨得无可救药,其实在红梅殿的日子不知比以往幸福了几百倍,却因为这样两个人,就不珍惜当下的生活。说到底,我就是个没办法享福的人。只要幸福一旦靠近我,我就会很惶恐地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叫它发现。我真是跟那个叶公没什么区别。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双手臂把我从水里拖起来。我震了一下子,马上抓住那双手不放,生怕他把我甩掉。不一会儿,这个不知名的人把我救上岸去。除了多喝了一点水,鼻子也很难受以外,我什么事都没有。

  救我的是一个蓄胡的中年男人,起先那几个跟着过来的家仆,早就跑得没有影了。

  这个时候,我反倒忘记去查看天女像。我一边因风发抖,一边又有种浑身浸浴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的感觉。

  那个男人问我,“水里很有意思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发自内心地笑个不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男人也笑了,他走过来把我头发上的水挤干。我不禁往后躲了一下。这时候我发觉这个男人,与伊势介何其相似。一定是我出现幻觉了,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很久,他的鼻翼有一粒不是很明显的红痣。

  我松了一口气。想起了我的天女像,按了按上衣与下袴。我心里一跳,赶紧伸手进去摸索,幸好还在。我把像拿出来,男人问我,“这是什么?”

  我把像捏在手里,竟脱口而出,“漂亮吗?”

  他伸手想拿过去看,我攥着不松手。他便把手收回去,我把像举在他面前。他忽然说,“和你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跳,连忙把像又揣回去。男人说,“我在附近的神社奉职。”我很自然地跟着他进到神社里。

  说是神社,只有一座鸟居,一座乐台。除此以外,连座遮风挡雨的棚屋也没有。他倒很习以为常,就这一条天然横着的长木坐下。我尽管很冷,却不想说丝毫的抱怨,很自然地也跟着坐下。我一定疯了。

  我问他,“这所神社供奉着谁啊?”

  他回答说,“谁知道呢。”

  我咯咯咯地笑起来,停也停不住。我把天女像拿出来,说,“奉我这个。”

  他说,“这是佛家的东西。”

  我说,“也没什么差别,释家道家是一种东西。同一种信仰在不同地方诞生出不同的姿态,本就是很自然的事。就充做是服侍天照神的巫女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竟认可了我那犹如出自魔鬼之口的歪理,收下了这尊天女像。然后问我,“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实现呢?”

  “为什么不说说看?”他问我道。

  眼前的这个男人兴许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填补我人生空白的那个人吧。我这样想着,确实很想把心里话倾诉给他听。可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在外人看来,一定是很丢人的。故而我僵持着,没说什么话。反倒是问他,“女人家的心里话,哪有那么容易说给别人听呢?听到的人好歹要给我实现那么一下子吧。”

  他居然说,“我听到的话,就给你实现这么一下子吧。”

  我嘴上说着“别寻我开心了”,其实心里将信将疑。就跟刚才把我托起的那双救命的手臂一样,我的心里射进来一束光。

  “那么就让那个人爱上小姐……不,爱上这尊雕像吧!”我用无比坚定的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变成这样,都是那个人害的。那种人即使爱上了小姐,小姐也一定不会幸福。

  “这样就可以了吗?”他甚至没问“那个人”是谁,我开始相信确有其事了。这下我沉下心来,细细地考虑起这件事。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晚风笼在身上,我不由自主地打颤。实在太冷了,我的衣服还在滴水,无论怎么样都无法集中精神。好好想想吧,那个人绝情的杳无音信,与把我推进这冰寒的鸭川里也无异。

  我哭了起来,哽咽着说,“一定要让他爱上这座雕像。”

  男人满口应允。

  我哭得越来越大声,“如果他真的恨我跟小姐,为什么不断绝关系?藕断丝连的态度,实在是太令人可恨了,都是他的原因。那种人不如去死了也好。”

  那男人问道,“你希望他死吗?”

  我问男人,“你做得到吗?”男人沉默不语。我说,“只有这个办法了,请让他跟这像见一面,然后……”

  男人打断我说,“一定会爱上的。”

  我沉默着,抱着两个臂膀,忽然觉得晚风也没有那么冷了。男人问我,“你还有话没说完呢。”

  我还有什么话没说呢?我这种恶毒的女人,就像头中将所说的那样,送给渔夫也不会要。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神官一类的人,却仍坚信我心底里埋藏着善良,要把我从那泥沼里拉出去。

  “我想出家。”我说。

  男人的脸在不知何时出现的月光里,变得分外阴沉,“这个办不到,再想一个吧。”

  “我就想出家!”我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又莫名地大哭起来。男人只是沉默,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等我哭累了。他把狩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再想一个。”他坚持这么说。

  我实在想不出来了。虽然衣服还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但比方才暖和很多。

  我长叹一口气,仿佛出海回来的渔民那样疲惫,缓缓地说,“我还有一个愿望。”

  男人微笑看着我。

  我心想,那个人总是为容貌所累,完全不是出于他的本愿。如果坐上最尊贵的位子,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行事,那么,是不是就不用再为容貌难过了呢?

  我便对男人说,“我希望那个人,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

  “啊,那要他做皇帝啊。”男人故作惊讶着说。

  “皇帝是没法当的,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那么,摄政与关白就可以了吧?”

  我想也是,经由男人这么一说,婚礼那一天的情景忽然很清晰地现在我的眼前。忽明忽暗灯火下的面具,好像在哭一样。我想说一些安慰他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要是有一天,他也能想起我这个人来的话,就好了吧。”

  “好啊,就是这些吗?”

  “就这样了。”我说完站了起来,忽然对他说,“你不要报酬吗?”

  他问我,“你能给我什么?”

  我一时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其实心里清楚得很,“你什么都没有吧。”这样子说着,我的鼻子又发起酸来。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直接走掉便是了,为什么还要说那样的蠢话。

  男人这时候也站起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头上,问道 ,“报酬的话,要给什么好呢?”

  我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忽然冲出了一句话,“那么……让你抱我吧。”

  “抱你?”他重复了一遍,哈哈大笑起来。我浑身剧烈地打着颤。

  “这个也不行吗?”我又快哭出来了,其实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最近几天,不幸的事堆成了一座山,眼泪好像怎么也流不完似的。

  “这样子的趣味,留给强盗或者山贼来得好吧。”

  “送给乡下的渔夫也不一定会要的”一话,又鬼魅似的回响在我耳畔。我尽管很想要哭,可极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眼泪滑落下来。在愈来愈冷的朔风里,就那样披着他的衣服回家去了。

  家里人不知道我经历的生死大事,见我那样一副狼狈的模样,既欢喜又生气。小姐见到我忍不住哭了,侍女长不停骂着我,“好啊,现在你就开心了,出家,出家的!”

  我心里其实很高兴,虽然迷迷糊糊的,但好像有一桩愿望得到了圆满的实现。污言秽语之类的攻击,已经不能对我起任何作用了。

  “我饿了!”我大声说,不想再顾虑侍女长与主君,像个土匪一样箕坐在地上,我就是要当一个没有人要的女人,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要换身衣服,然后睡一觉!”整间房间里,都是我粗糙的嗓音在回荡。

  十一月二十一。

  左大将(大公子)说我变化了很多,尤其是怀孕之后。

  其实应该说,他对我的态度变化了很多,才比较切合实际。那个中秋前后的经历,就像昙花一现,从我的生活里脱离,凋谢,枯萎,最后融化在土里。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又像从前那样,在家里织布缝衣。此时正是宫中节会兴盛之时,我虽无缘参加,左大将却时常会带大内的点心或锦缎,或各国的特色小吃我也有口福吃到。

  我说过不喜欢,他从来不当回事,仅仅以为是客套的话。照例还是经常送这些东西给我。其实他完全不明白,我是一个与口腹之欲毫不沾边的人。比起信浓国的鲑子,院子里新鲜的枫叶枝倒比较适合我。

  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跑来我的面前,用镶嵌螺钿的桧木盒子装着一盒饼送给我。我放在一边,也不想去打开。他便有些着急,替我将木盒打开了,呈了三个一色样式的饼来,说,“是我亲自做的呢。”

  我表面没什么反应,心里却又有点讨厌起他。我的肚子都有点显出样子了,这种三日饼到现在才送来给我,简直就是在说“你是个没有人要的女人,现在勉为其难令你居于我的妾位上罢了”。况且我的身份,与大公子完全是不相称的。我来到京城之前就想过,若是那个小姐不喜欢我,我就寄主到延历寺去,若是有什么人家里缺少乳母,我也会想法子去照料。

  大概因为我的无动于衷,大公子便显出焦躁不安的样子,将那盒饼信手甩在地上,风一样地从我的房间里出去了。

  为什么男人与女人之间一定要互相吸引呢?我晚上躺在帐台里,瞪大着眼睛好好想了想左大将其人。除了现今回想起来心里还略微有些震动的谩骂,疯狂且激烈的时而突发性的示好,我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印象。说是彻骨的憎恶,那么也不至于。

  我最近记忆力也下降了很多,老是忘记或手头或以前的事。侍女长说我本来就很笨,现在就是一尊她们这儿的“吉祥天女”。越来越贪吃,而且一天到晚只知道睡觉。

  我确实胖了,可能跟怀孕也有关系。要是又胖又丑且无才,可真就太煞风景了。今晚的这盘柿饼还是不吃了为好。

  (日期没有记载)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到底来到京都一事是梦,还是尚在伊势时是梦,又极有可能我从来没有醒来过。

  今天的暮色尤其哀伤。

  近来有幸得到唐国的一册文集,觉得有一句赋十分符合眼下我的心境。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

  要是自己觉得自己很可怜,那么与作秀也无异了。我或许能够理解长门宫前那个人的心境似的,为她难过。但真奇怪,我从来不为哪个男人抛弃掉过呀!总是我先要逃走的。

  弄不好是我想的太多了,只要再睡一觉,一切都会变好,连同我的病也。

  我想的太复杂了,真讨厌自己,其实人生哪有这么复杂?

  亲手抄的第八遍法华经,昨天已经写完。

  今年只有一件难过的事,孩子死了。

  (日期没有记载)

  我又时常梦到那个人。不知他是否安康。

  如果大日如来答应了的话,最好安排我与他见上一面。有许多话还要跟他说呢。但现在突然要我一一罗列,我竟然答不上来。我太紧张了,啊,再让我准备一下吧。

第26章 (二十六)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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