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像个孩子一样, 不论多大年纪都有可以撒娇的对象。这一定就是幸福的滋味吧。感觉直到不久之前,自己都还是那样的孩子。这几年来的改变,实在很多很多。

  回到家中后, 哥哥的衣服上还沾了很多血,怎么也擦不掉。只好把衣服脱下来, 拿到院子里用松明点着烧了。

  那是很可惜的,这一件藤色的袍,染得尤其漂亮,而且是前几年新的丝绸, 就那样子给烧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美丽了, 着得尤其快,一会儿会儿的时间,完全消进了土里。

  哥哥的身体很虚弱,一回到家里就发起烧来,喝了一点水,便躺下睡了。这段时间里他衣服上所熏的不可名状的合香, 都消散得所剩无几。哥哥的身上, 总有一种无法掩盖的血的味道。

  藤大纳言实在很担心他又突然跑掉,睡觉也舍不得。快要到黎明的时候, 却困得不行了, 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混沌无垠的梦中, 突然出现了一只金色的小狗,像夜里的星星一样,在不远处奔跑。自己穿着一双高齿木屐, 追起来心惊胆战,随时都好像要摔倒了,小狗还在眼前颠乱地跃动着, 虽然还看得见它的样子,可是已经跑开很远,再怎么也追不上。

  然后自己来到了一条河前,河水流的很急,白色泡沫纷飞着,完全看不出深浅。伸出一条腿进河里,水很快就没过了膝盖,绑在脚踝上的指贯被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自己因此打起了抖。梦一下子就醒了,阳光从竹帘外面照射进来,自己却坐在阴影里面,手心也是冷的。

  哥哥呢?

  藤大纳言往屋外跑去,眼前的风景变化着,镜池隐约从一片红色的枫林中冒出闪光的水面来。

  不对不对,昨晚就是在主殿的厢房里睡着的。

  藤大纳言又折回去,差点被进屋时的台阶绊上一跤。结果哥哥只是在昼御座里静坐。乍一看非常冷峻的脸上,只是由于又把面具戴上了的缘故。

  自己走过去时,哥哥仍然一动不动,美丽得像一座雕像。在他身边坐下,他也没有反应。

  “脸又开始疼了?”

  哥哥不说话。

  “只是想要戴着的话,没有那个必要了吧。很多人都见到了。要自在点才像是在自己家。”

  “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哥哥呢喃着。

  “完全不用害怕,只不过是药嘛?世界上有这么多种药,能治好病的,就是好药。哥哥吃了药,所以病也好了。这是值得庆贺的喜事,大家都很高兴。”

  哥哥的耳朵很苍白,昨天夜里那双耳朵被灯照着,红得像火一样,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在哥哥的面前就会显得笨手笨脚,明明前天晚上杀了人,也没有这样惊慌失措。

  “烧退了吗?”

  哥哥还是沉默不语。

  自己站起来,想去叫来定光大进问话,哥哥忽然地说,“已经没关系了。”

  “真的吗?”

  “没事的。”

  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仿佛是做梦一样的事,上一回能够这样,好像已经遥远到了十年以前。

  “是想睡觉吗?吃一点东西再睡吧。已经快要中午了。”

  伸手去解面具,哥哥头一偏躲开了。

  “什么也不想吃。”

  “不想吃怎么行?烧还没有退吧?”

  “不是的,我单单不想吃。”

  “前几天也是这个样子吗?刚吃‘那个’的时候,会不会特别不舒服?”

  “有时候会这样吧。”

  哥哥用手扶着脑袋,脸上好像出现了非常难忍的表情。自己也没有办法,便把那些很家长里短的话“如此如此”吩咐给定光大进听。

  哥哥大概也非常疲惫吧,下午的时候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逃避的打算了。藤大纳言也因此睡了一觉。

  夜幕低垂,定光大进找自己说,“就喝了一点点粥,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前几天也没怎么吃饭。而且晚上脑袋又有点热了。”

  “这样子的话,能让贺典药头来看一下吗?”

  “来看一下当然是好的,可还是不要来了吧。”

  “有什么不可以的?”

  “刚才提了一下,让法师来作法事,就发了很大的脾气。”

  “还是那样死性不改啊,真是够愁人的。现在又睡下了吗?”

  “没有,还没睡呢。”

  “去切一点鲜鱼放进粥里,放一点盐吧。小时候哥哥生病吃不下饭,就是这样哄着给吃下去了好多。”

  定光大进也为难地说,“我办下去吧。”

  藤大纳言说,“你今天晚上照看好他。”

  大进问,“要出去吗?”

  “是很重要的事。”

  两个人不再说什么。藤大纳言等家仆装了车子,出门行到九条大路上,就吩咐他们在左京等候。自己去到了那间六角堂,有一团高高堆着的东西,送来一阵阵的臭味,四周的空气也有雾一般的浑浊。

  人一旦生出一了百了的心思,勇气会陡然地涌上心头。与之不同的,藤大纳言则想到了小时候在路边见到的腐烂了一半的女子,那是又可怕又新颖的感觉,让人不敢去窥视,又按耐不住要多看几眼。藤大纳言不禁扒开那些芒草,一张干枯且赤红的脸埋藏在里面,松果似的一双眼睛突在脸颊上,似乎还在颤动。

  藤大纳言一下子将这具身体拖出了佛堂。自己在原来那个小坑旁边,插了一根树枝,很容易就能找到。这次有备而来,土坑一会儿便挖好了。

  眼下要把那具尸体放进去,藤大纳言却生出个念头。其实之前就这么想过,因此从怀里拿出一把偷偷带着过来的小刀,在那神官的脸上比划着。一时无从下手。

  犹豫了很久,从耳朵边切开,与杀鱼或者杀鹿没有多大区别。藤大纳言想起了傍晚与定光大进所说的活鱼。只是那股犹如自地狱而来的恶臭,潮水似的扑倒自己的脸上。心里突突的跳着,几度停下,都差点儿要吐出来。坑坑洼洼地将那张脸揭下来了,原本血淋淋的那颗头颅,突然黯淡下来,变得模糊不清。

  这张脸上原本有一把胡须,割了一大半时,才想到要将那胡子刮掉,结果又不小心将他的嘴给割破了。既然如此,干脆把眉毛也剃了,接着又去拔那眼睑上的睫毛。刚才手上沾了许多胡须,拔了一会儿,手上就痒得过分。神官原本身体上那双眼睛好像正瞪着自己,还有一只眼睛,不慎在割脸的时候给弄破了,歪斜地挂在眼眶上,中间塌了下去。

  小时候的自己,由乳母照顾着去上学。偶尔会有忘记课本或者纸笔的事,不论是自己还是乳母,也不是那种做事十全十美的人。有时这是在家就发现了的事,可那时是怎么想的呢?一句“什么什么没带”的嘟哝是无法从嘴里说出来的。担心父亲数落自己的丢三落四,甚至引出没有成器的天分的等一系列的话吗?其实父亲是很少这么说的。乳母却是个很唠叨的人,衣服上有一个褶子,就算替自己抚平了,也要蚊子一样在耳朵边“嗡嗡”很久。是她的问题吧,自己成了个胆小的人也是理所应当。

  不想面对乳母的唠叨,往返大学与家之间又很辛劳。就连出去上学也变成一件恐怖的事情。自己承受着悬在心头的事情无法完成的不适,一路颠簸地来到学校,再从学校偷偷溜回家中,把忘带的东西悄悄地拿到学校去。朱雀大街上的这一段路,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

  眼下,同样的悲凉正摆在眼前。像这样自作聪明,往往只能换来哥哥的一顿臭骂。想不了了之也没有办法,家里人来人往,这东西要怎么处理才好?倘使带回去的途中,要是很不小心给人发现,几乎也没有辩解的余地,想来都觉得害怕得要颤抖了。设若在从前,自己一定不会有“把脸割下来”这样大胆的心思吧!能够自作主张,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决定了。

  可到此为止,自己的双手不停地发抖,那张脸几乎要落到地上了。最后还是将它扔回坑里,同那尸体一起掩埋。

  不论多少年过去,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像孩子一样的软弱,也不期待有任何改变。就“改变”一物而言,正如提醒乳母“什么什么没带”的那话,滚滚而来的不安严丝合缝地压在好的结果上。

  回去的牛车,比记忆里那回去大学寮的路上还要颠簸,是因为心境的改变吗?自己的衣服上也染上了一种类似死鱼的臭味,就算打开车上的窗子,也无法淡去。一旦闭上眼睛,在乳母手里的挣扎的小鸟,父亲满是皱褶堆积的脖颈,还有哥哥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的脸,如一串从水底冒出的气泡。逐一清晰着,又很快消散。漫长的夜里,自己的心像雷鸣一样“扑通扑通”跳着。

  不仅仅是脸庞,那时候哥哥连同双手一起烧得皮肤也融化了,左手的整块手掌完全变形后,大鱼际与小鱼际粘连在一起,连张开手这样的事也很难做到。藤大纳言在富裕的家庭里长大,家里有一个手掌无法张开的人,比听说街头有饿死的小孩更加可怜。

  到家是后半夜的事,哥哥已经醒了,正靠在凭几上,看窗外的景色。

  藤大纳言也坐了过去,月色之下,曾经比自己双脚来得更奇诡的双手,藤花一样地挂在凭几上,哪里都很漂亮。掀起袖子顺着手臂看,都像是上了釉的瓷器,还有一些半透明的感觉。

  尽管亲眼见到,仍觉得不可思议。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与起死回生无疑的灵丹妙药吗?

  “可以看看身上吗?”

  哥哥沉默着,藤大纳言就将他直衣的扣子解开,衬衣,单衣,一件件雪一样地落下来,直至露出最里面的皮肤,也是莹白的颜色,什么痕迹也没有。可自己分明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也有伤痕。

  “我把那个巫师杀了。”哥哥的皮肤冷得像冰块,藤大纳言深深地叹息。哥哥的手动了一下。

  “这是我的错吗?”藤大纳言说着,只见哥哥的双手握成了拳头。晚上的风拂来,那双面具后的耳朵仿佛又变成了火的红色。藤大纳言连忙为哥哥穿上衣服,问道,“睡不着吗?”

  心里还堆积着许多的辩解,一句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骗我呢?”

  “骗您?”

  “这些都是很没意思的话,你要想说,就说些别的吧。”

  “哥哥对更有意思的东西感兴趣吗?”藤大纳言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双手伸出来,手上尽是斑驳的污垢。犹如死鱼的味道在浓香之中尤为的明显,哥哥屈起来的膝盖往后移了一点,“我想着隐瞒下去,过不了多久也会被您发现的吧。不如直接这样告诉您的好。”

  两个人彼此对坐了很久,长火炉里的炭“滋啦滋啦”地烧着,哥哥仍是什么也没说。所以自己道歉的心情也没有了,“我很累,要去睡觉了。”就这样离开了哥哥的房间。

  最近总是下雨,一楼又潮湿得厉害,地板也透着凉意。只要待在家里,什么事都很怠倦,只是想要在生着火盆的房间里睡觉。

  定光大进却忽然把昏昏欲睡的自己喊住了,“大纳言!”

  自己也吓了一跳,平常任人这么喊着,心里一点起伏也没有,今天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怎么了?”

  定光大进小蛇一样地溜进来,“今天主君吃了好多的饭呢。”

  “是吗?”尽管这样说着,可自己一点劲儿也打不起来。

  “您与主君之前发生的事,也不敢过问。前段日子在家,总是在哭。后来情绪有一些控制住了。在没有人的时候,有一回把面具掀开来,悄悄地擦眼泪。”

  这段时间的哥哥,偶尔会把面具摘下,露出脸来。纵使如此,哥哥美丽的双眼又红又肿,见者心里都会犹自生出可惜的感觉。自己半夜醒来,主殿的灯笼总是点亮着,灯下哥哥一个人坐在镜池前,好像又变回原来那个多愁善感的样子。这些年来的种种往事,都仿佛天上的流云,一点痕迹不留地离开。自己也不会想过,这段时间会是幸福临终之前的回光返照。

  但就在不久前,自己与哥哥吵了架,起因是一封带着水仙花的书简。水仙被装在水晶的瓶子里,洁白的花瓣好像还带着朝露,一点没有干枯的迹象。写信人是河源院的小姐,信的内容无非陈词滥调的情歌。

  藤大纳言把水仙拿到哥哥面前,与他如实交代自己与河源院的事。哥哥照着例对此一言不议,自己实在是很失望。就把话说到抚子的身上。

  哥哥与父亲原本希望将她嫁给下一任的皇帝,可这时候哥哥却说,“送进宫里去,实在太可怜了。”

  藤大纳言瞠目结舌,这是哥哥说出来的话吗?故意大声问他,“什么呢,您在说什么呢?”

  哥哥很为难地回答,“我的妹妹,至少希望她能够是幸福的,哪怕一点儿也好。送进宫里去,太可怜了。”

  自己的儿时或许捕到过零星的幸福之感,可自己的的本性总要将自己推到距离幸福的万里开外。自己是个不被允许幸福之人,也绝不愿见到别人的幸福。

  “您做了一点儿坏事就想着要赎罪,您这种人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没想到这么一说,哥哥竟然伤心地哭了。虽然没有什么哭泣的声音,很快肩膀一抽一抽,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哥哥这么一说,自己也感到了委屈,“对不起谁呢?对不起的又不是我。”接着自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两人这样不欢而散。

  “他有自己的心事吧。”藤大纳言微笑着说。

  “所幸现在能吃下东西,希望不要悲伤过度,把自己的身体也搞垮了!有一件事我非常担心。”定光大进说着,领藤大纳言来到西门边上一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将里面的东西一捆捆地搬出来。这么一沓沓书写过的纸张摆放在自己面前,乍一看以为是还没有整理的物语小说呢。大进却说,“这一些那一些,所有摆在您面前的,都是主君为四公主写的信。”

  自己感到一阵目眩。从第一张翻了几页下去,无一例外都是情歌。间杂几列心里的话,隔开一段再往下翻,依然是歌。数不尽的歌,好像不需要劳费任何神思一样,每一日六时寄到四公主的手中。无一例外地被原物退回。

  定光大进接着说,“很多信是想到了就写,十几封十几封地积压着,根本没有叫人送出去的机会。只要回到家里,便手不离笔地写。一直一直这样写着,人好像生了病一样。唐国也有为了女人几乎闹到亡国的事。可发生在自己眼前,怎么都不愿意相信。那名四公主,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吗?”说到这里,定光大进几乎掉下眼泪来。

  众多情书中,有一张纸上,却用着日记的格式,写了好几段话。藤大纳言拿起来读道:

  我实在没有办法,才去恳求那个人。

  明知道满嘴的花言巧语,我却没有丝毫的办法,父母都长辞人世了,我也没有孩子,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了死的决心。可是直到现在,梦里还是会出现她的样子。只有这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是个很没有用的人,一直以来都是……

  以下的文字被涂黑了一段。

  ……天地始分,日本尚未统一的时候,有一个美貌之国。从高山上冲下来的瀑布形成河流,河里流淌着白银,楼阁以黄金而铸。洪泽丰沛的这片国度,桥梁由彩虹架起,道路由日月星光铺设。美貌之国的人们以春秋为饮,以夏冬为食。清晨采集朝露装点山林,傍晚收割晚霞用作织物。安康幸福,不老不死。

  那个人为了欺骗我,编织出这样的花言巧语。可我很愿意相信。他说的话有一种能让人相信的魔力。

  他对我说,你本有能成为这国度的国民的资格。但是……

  还有一张纸写到:

  我多么想念你。你自然不知道。因我这想念从来都放在自己心里。好像一块枯石,无端摆在地上。风吹雨打,陷在地里,越来越深。最后,谁也不知道有多深,可能还会无止境地掉下去,掉到黄泉之国里。

  我听人说了一个美貌之国的故事。真是非常有趣味,但那要亲口说才好。

  真想快点告诉你。

第22章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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