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照料

  “可以做手术了。”袁教授语气笃定,他戴上银质半框镜,望向霍司容。

  “手术主刀医师是我的得意门生,也是国家顶尖人才计划一员,他手术经验丰富,手上治愈案例不少。您看您要不要和病人商量,准备根治手术?”

  霍司容皱眉思忖。

  风尘仆仆赶来的谢董和谢夫人难掩哀伤,互相扶持着坐在候客椅上。

  谢董满面铁青,谢夫人拍了拍他的胳膊。

  “做吧。”霍司容哑声道,谢董抬头瞪著他,指着他愤怒地说:“林襄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闻尧赶忙劝道:“谢老,您消消气。当务之急,先把林襄救回来!”

  谢宗耀重重一拍大腿:“哎!”

  商量做手术时,谢宗耀夫妇和霍司容、闻尧都挤在病房里,林襄刚从昏睡中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扫了他们一眼。

  “干啥,开大会呢你们?”林襄嗓音绵绵地问,霍司容将温水递给他。

  林襄抱住杯子喝了两口,霍司容接过玻璃杯,就着林襄喝过的地方,将温水一饮而尽。

  “襄襄,和你商量件事儿。”谢老夫人轻轻地开口:“关于你的手术。”

  林襄盘腿坐起身,直直地回望着老夫人。

  ……

  林襄同意做手术,亲自签了手术通知书。

  手术前一天,林襄非得出去玩,霍司容问去哪儿,林襄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口答:“游乐场。”

  霍司容糗他:“都多大人了,还去小孩儿玩的地方?”林襄反驳:“我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你才是老男人。”

  霍司容举起双手,微笑点头表示赞同。

  在征求谢家夫妇和袁教授同意后,两人出了门。

  这一年冬末,下了很大的雪。

  在雪里白头,听上去似乎非常浪漫。

  然而林襄注定没有这样的机会,他被霍司容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裹成摸不透风的粽子,堪称“武装到牙齿”。

  即使冬天下大雪的时节,游乐场依旧人满为患,过了这场大雪,再熬两周寒冬,就是除夕,翻了一个坎,又是新一年。

  闻尧开车到游乐场门口。

  林襄蜷在后座,霍司容给他戴上帽子、围巾、口罩和耳罩,把林襄捂成毛茸茸的一团,这才算彻底进入“战备状态”。

  林襄不想走路,霍司容走到他那边厢,蹲下身:“来,背你。”

  林襄吸吸鼻子,盘腿坐在后座的身子向外倾倒,滚到霍司容背上,小心翼翼圈住他的脖子,低声念叨:“我没原谅你。”

  “嗯。”霍司容艰难地从雪地里站起,他右腿不太好,下雪时节受寒气侵蚀,情况更是糟糕。

  闻尧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霍司容额头冒出明显的强忍的冷汗。

  林襄太瘦了,忍耐疼痛背上他的霍司容却嫌他不够重。

  霍司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雪跺,林襄呼出的热气在他耳旁席卷。霍司容一瞬间心神摇晃。

  林襄拍他肩膀:“背稳点,你知道我身价多少吗?”

  想起林襄存银行吃利息的资本金,霍司容哑然失笑,将他往上提了提,老实巴交地点头:“晓得晓得。”

  路人大约没见过他俩这架势,纷纷侧目回头。

  一个大男人背着另一个身量不低的青年,怎么看怎么诡异得慌。

  霍司容还带着墨镜口罩,林襄更是武装到牙齿,无法看清相貌。

  霍司容问:“玩什么?”林襄摩拳擦掌:“极限过山车。”

  “……”霍司容冷酷无情地拒绝:“别想了林二,老男人受不了那东西,何况就凭你身价,在上边磕了绊了怎么办?”

  林襄转念一想,也是,总不能手术都没做就在上边出意外,那可真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他琢磨了半天:“那你说吧,玩啥?”

  一瞬间,霍司容脑海中翻涌过他年轻时演的少女本,什么浪漫土耳其、相约意大利、定情富士山,少不了必须场景:摩天轮!

  霍司容心道,我可真是太机智了。

  “摩天轮。”他清了清嗓子,非常认真严肃地建议道。

  林襄满脸冷漠:“老男人,你好土哦。”

  霍司容轻声哄劝:“去嘛去嘛。”

  “行吧。”林襄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摩天轮徐徐升起,不会造成像电梯那样上升时的失重感。整个世界似乎在眼前缓缓旋转,就像凝望水晶球中广袤无垠的天地。

  暮色降临。

  银白大雪反射出雾气般朦胧的白光,城市霓虹将夜天照亮,天地化为沉默的归墟,一直像无尽远方绵延。

  行人缓缓缩小,地面渐行渐远。

  林襄扒住隔窗,眨巴眼睛,嘴里呼出热气喷到窗子上。霍司容将他抱回来,在布满白雾的窗面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林二……”霍司容自后背抱他入怀。

  林襄靠窗坐着,霍司容怀抱他,额头贴住林襄的后颈,怀着十二分的眷恋与忐忑,小心翼翼地请求:“等你好起来,我们……重新开始。”

  林襄周身一僵,没有回头,直直盯着窗外。

  更远处,防空灯灯束穿破光怪陆离的灯晕,直射向暗沉沉的天空,宁北市地标建筑摩天塔通身光晕流转,直指苍穹。

  区块分明的城市,车流涌动,人潮翻卷。

  “我……不敢了。”林襄轻声回绝:“算了吧,霍司容,咱们两清,以后……以后……”

  以后——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霍司容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抱着他,眷恋无比地亲吻他的侧颊,“对不起。”霍司容颤声说:“对不起。”

  林襄抹了把眼睛,霍司容抱住他双手揉搓。此后,摩天轮的另半程,两人相对无言。

  情侣在大雪中拥抱,一家三口讨论过年需要置备哪些年货,是回男方还是到女方家过年。

  老男人背着小青年,踏过漫天雪花,孤独地行走在路灯中间,影子拉长又缩短,一条人行道,通往未知旅途。

  林襄坐完摩天轮就累了,疲惫地趴在霍司容肩头打哈欠。

  “累了?”霍司容柔声问,林襄轻轻唔了声。

  闻尧撑伞前来:“先生,医生交代不能在外边久待,咱们回去吧!”

  霍司容扭头询问林襄的意见:“林二?”

  无人回应,霍司容再喊了一次:“林襄?”

  闻尧伸手试探林襄鼻息,拍了拍霍司容肩膀:“睡着了。”

  霍司容松了口气。

  翌日,谢家夫妇、霍司容和闻尧将林襄送进了手术室,林襄眨巴着眼睛问:“真的没问题吗?”

  霍司容便耐心向他解释主刀医生有多么多么牛逼,林襄满脸认真地听完,搓着双手说:“那好吧。”

  霍司容俯身吻了下他眉心,林襄闭上眼睛,被推上了手术台。

  那天或许等了很久,等到霍司容以为他们已经到了生死之距,也许是地老天荒。

  色彩自眼前消失,一切都化为令人烦躁的灰白,唯有手术室门楣上亮着的灯炫目。

  林襄终于出来了,他闭着眼睛沉睡。

  袁教授和主刀医生讨论后,尽职尽责地同家属汇报情况:“病灶已经切除,术后要定期口服化疗药辅助化疗,过程可能有点辛苦,忍过去就能痊愈了。”

  就像三万里长征,历经艰难险阻、起落沉浮,温柔的黎明放出希望曙光,在终点尽头向所有煎熬的旅人挥手,于是人们缴存了仅余的气力,去追赶足够明亮的朝阳。

  “谢谢,谢谢!”谢宗耀拉着袁教授和主刀医生的手,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

  无论贫穷富贵、三教九流,面对棘手的疾病时,态度大抵是一般的,得到医生襄助被免去了死刑判决,定然将对方视若神祇。

  当生命被放在生与死的称盘上较量,钱财、名利、地位悉数化为虚无。人世间亘古不变的公平,只有生死。

  术后三天,林襄住在设备齐全距离护士站最近的特级监护室。

  霍司容认真地翻看了医嘱,得到医生再三嘱咐,学了三层的医学专业知识,尽心尽力地照顾林襄。

  化疗毒副作用较强,林襄吞下口服药没多久,就四肢发麻、直犯恶心,躺在床上头昏脑涨地念叨:“老霍、老霍……”

  霍司容替他擦了汗,不停地为他揉捏双腿和两条胳膊。有些手法是他从自己的疗养师那儿学来的,他焦头烂额地用在林襄身上。

  林襄开始掉头发了,他嫌丑,非得戴上帽子。霍司容将帽子送去杀菌消毒密封处理后,拿回来给他罩上。

  途中林砚来过几次,每次都要惨无人道地嘲笑林襄秃头。林襄气急败坏地叫嚣明天就把林砚送中东。

  霍司容不太想见到林砚,林砚一来,他就专心致志拿着帕子给林襄擦手,林砚喊霍哥,霍司容也不答应,恍若未闻,于是林砚识趣地走了。

  林襄摸着下巴,目送林砚离开的背影,回头糗霍司容:“白月光走了,快去追呀!”

  霍司容按住他的肩膀,低头咬着林襄不肯罢休的一张嘴,狠狠吧唧了两口,意犹未尽地抱住他说:“你就在我面前,追什么追。”

  林襄转着眼珠子轻哼,一脸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霍司容哑然失笑,继续为他揉捏僵硬麻木的四肢。

  整天躺在床上实在太无聊,林襄翘着二郎腿翻岛国中二漫画,念叨着等被放出去他立刻推翻特朗普政府,建立新中国海外殖民地。

  霍司容倒是清楚林襄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妄想。

  前一天林襄腹中不舒服到极点,他还叫嚣着要回去找赵导补拍《纵横》最后一幕,真刀真枪把苏秦五马分尸,当时霍司容后心发凉,好险没掐着林襄的脖子咆哮:“你竟敢谋杀亲夫!”

  有一天,林襄看电视,看到一个介绍当代作家的栏目,没看两眼,立刻拿起枕头狂怼无辜的霍司容:“换台!”

  老男人满脸心酸指着他手边道:“遥控器在你那儿。”

  林襄抓起遥控器丢进霍司容怀里,气呼呼地躺下,用被子裹住了脑袋,假装听不见、看不见、不知道。

  那时候,霍司容就明白,林襄心中的文学梦从未熄灭。

  无论历经多少沉浮、岁月侵蚀、灵感尽失,在一贫如洗和富贵骄纵后,一以贯之的,仍是林襄曾视作梦想的东西。

  霍司容坐在床边,将林襄连被子带人抱起来,隔了一层棉被贴住他的面颊,轻声道:“襄襄,我和张梓昊殊有缘分,关系不错,他听说你病况,过两天来这儿探望你。”

  怀中人似乎在发抖,霍司容将他搂得更紧。

  之后谁也没说话,万千冬日暖阳洒遍窗棂,枯枝败叶间鸟雀啁啾不休,冬天过去,春天似乎就快到了。

  良久的沉默后,一声微不可察的“嗯”在寂静如湖面的空气中,涟漪摇曳蔓延。

  张梓昊来后,和林襄聊了许久。

  霍司容沉默地守候在病房外,隔着门上灰蒙蒙的格窗,眼也不错地注视林襄。

  许是张梓昊说起有趣的事,林襄脸上绽开了笑容,张梓昊递给他最新的两期《青萌》杂志,林襄颇为珍惜地抱在怀里,向张梓昊重重点头。

  “文学来源于现实生活,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能写出作品。”张梓昊说了几个陷入瓶颈的作家的例子,拍了拍林襄肩膀:“我们共用一套文字,但能变换出如何丰富的句式、遣词造句、发抒真情,全看你自己。”

  “不要轻言放弃,觉得没灵感时才更要用笔去写,总会云开月明。”张梓昊非常官方地说道。

  或许这些大同小异的劝诫,在任何一期如何坚持写作的期刊上司空见惯,但于林襄来说,是曾经坚持的信念破开重重密布阴云,踏过三年破碎斑驳的光阴,重向他伸出了手。

  也许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要还在呼吸。

  张梓昊走后,霍司容提着一台轻薄型笔电进来,林襄看了一眼,似有所觉,不过什么也没说。

  林襄的右手上一直挂着点滴,在输营养液。

  霍司容在他面前搭起小桌板,将笔电打开,开机搁置于桌板上,林襄就用左手一根食指戳键盘,把霍司容看得狂憋笑。

  小林同志认认真真戳了半天,三百字都没戳到,他顿时气馁,推开键盘若无其事地说:“不写了不写了,不想写。”

  霍司容坐在他背后,胸膛贴住了林襄后背,隔着一层单薄棉衣,林襄似乎能感到身后滚烫的胸膛下,一颗结实有力的心脏砰砰跳动。

  林襄恍惚出神之际,霍司容将笔电推开,垫上一张方格稿纸,将中性笔塞进他手心,然后捏着那只手,笔尖轻点白纸,抿住林襄耳朵尖,自认为非常霸道总裁地宠溺道:“我带你写。”

  林襄一脸冷漠:“老男人,你可太土了。”

  霍司容大惑不解,暗暗琢磨,不对啊,这不是小说电视常用撩妹情节吗?难道因为林襄是个男孩儿所以不管用?

  霍司容咳嗽一声掩饰尴尬,不依不饶道:“那我不管,快点,你想写什么,”

  “写……”林襄仰头思考半天,苦恼地说:“写小黄文?”

  霍司容一口老血喷出来。

  那天晚上,老男人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林襄手写一篇十八禁限制级艾斯爱慕虐心虐身虐吐血小黄文,受的名字叫霍司容。

  因为化疗的副作用,林襄手指无力,捏不住笔,于是霍司容捏着他的手,逮住笔,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地在稿纸上划拉。

  那架势看着就跟集合两人之力完成一篇惊世骇俗的大作一般。

  实际上,林襄边念边指画:“霍司容被轮了。”

  老男人:“……”

  过程中诸多惨状略去不表,反正写完小短篇后,霍司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深切地感受到林襄发自内心的恨意。

  林襄写完还不解气,颐指气使地吆喝霍司容:“去,发到微博上。”

  霍司容满脸血带泪,心道,黄|暴,分分钟封你号。

  深夜时,林襄难受醒了,霍司容问他哪儿难受,林襄说到处都难受。

  其实化疗对人的身体影响很大,但不这么做,怎么治好病。林襄哭着说:“我不治了!”霍司容将他抱进怀里:“听话,再观察一个月,咱们就出院。”

  霍司容比他更难受,林襄住院这段时间以来,霍司容衣不解带地照料他,几乎比林襄本人更清楚他的身体状况。

  林襄就算睡着了也不安生,随时都能疼醒,他说不出哪儿疼,偶尔还会喘不上气,医生检查完说都是化疗后的正常症状,气得霍司容差点大骂他们庸医。

  林襄打了很多止疼针和止吐针,打完就手脚无力地靠在霍司容怀里,身心俱疲:“以后,我一定坚持每天锻炼身体,保持健康最重要。”

  霍司容两条胳膊圈着他,低头亲吻林襄的顶毛,想哭不敢哭,憋出一个极难看的笑,鼻音厚重地答应:“好,回头给你报个太极班。”

  谢老夫人不远万里跑去寒山寺给林襄求福,又瞅着庙中灵气葱酝,排了老长时间队,为林襄算了一卦。

  摇头晃脑、讲话跟念经似的算命道人说:“大富大贵的好命相,只是这两年劫难颇多,若安稳度过,日后平安喜乐,健康长寿。”

  谢老夫人得了上上签,又不辞辛劳向周围人请求佐证,互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说那道人算卦灵得很,有一卦说一卦,吃透了周易和天道,他断下的好卦,自然是福泽绵长。

  谢老夫人高兴,一挥手又捐了许多香火钱,兴冲冲地回了宁北,把老道人说的卦一五一十道给林襄和霍司容。

  谢宗耀斥责她迷信,谢老夫人不以为然。

  谢家夫妇走后,霍司容就搂着林襄,亲吻他的眉毛、鼻子和眼睛,最后落到唇上,轻轻地很温柔地说:“听到没,你要长命百岁。”

  林襄被他啃得昏昏欲睡,抹了一把脸上的哈喇子,小小声嘀咕:“你怎么狗啃骨头一样,烦人。”

  彼时黑灯瞎火,霍司容不说家属陪护床,非要跟林襄挤一张床上,林襄背对着他,霍司容的脸就贴着林襄后颈窝。

  林襄惊醒了,他迷茫地问:“你怎么又哭了?小学生吗?”

  霍司容吸吸鼻子:“我没哭。”

  林襄耸耸肩膀:“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湿了。”

  霍司容恼羞成怒,戳着他后腰,捏了一把:“就你话多,睡觉。”

  林襄翻身面对他,黑夜中,他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道:“我现在相信了。”

  “信什么?”

  “你大概真心,爱我爱得不能自拔。”

  “……”霍司容摩挲他的后颈:“小没良心的,我从来不开玩笑。”

  黑暗中,霍司容没看见,林襄脸上原本带着的戏谑笑意逐渐淡去,眼底一派冰冷,他压了嗓音,合上眼帘:“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真的快完结啦~

第51章 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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