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雨| 不真实的自我 |3

  可当期末考试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却有些胆怯了。当我看着大家三三两两地凑成一堆小声讨论着公式的时候突然很无助,如果我考不了第一怎么办?如果我再次成为大家排斥的对象怎么办?如果我被迫退学了怎么办?这些问题一股脑地钻进我的脑子里来,把我刚刚背好的数学公式给挤到了脑外。

  “何必庸人自扰呢?”就在我坐在座位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后背被人用笔戳了一下,回过头才发现,刚才说话的正是我的夙敌张瑞泽。

  我忽然想起那天教室里的画面,脸上一红,没有说话就转过身去。这时张瑞泽又戳了我一下,并轻声说:“要好好考,我可不想你因为考不过我而退学。”

  一句话,模棱两可,让人猜不透话里的真实意思。

  一上午考了两门课,我一直都神情恍惚的,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张瑞泽说的话的意思,同时还竖起耳朵听他在身后的动静,猜测他在干什么。

  考完第二科后,同学都扔着演草纸离开了教室,兴奋地讨论暑假去哪里旅游。我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不想动弹。我已经没有钱了,没有办法吃午饭,能节省力气让自己感到不那么饿的方法就只有睡觉。

  趴着的时候我又开始想张瑞泽的那句话,我发觉自己最近很怪异,一些行为根本让自己难以理解,就好比今天的考试,因为夙敌的一句话就不能专心做题,这和上了战场不打仗的兵没什么区别。

  但有一点我还是很欣慰的,考试的时候我虽然心不在焉,但试卷上的题都是我会做的,还不至于考得很差,至少不会输给除了张瑞泽以外的学生。

  夏季的空气干燥而闷热,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就觉得呼吸有些艰难,于是我抬起头坐直身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拿出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买给我的小手绢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你不饿吗?”在我擦汗的时候张瑞泽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从身后飘了过来,吓得我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转身用看鬼的眼神看着他。

  “不关你的事。”我抚着胸口准备走出教室。他突然伸出一条腿拦在我的腿前,双臂抱胸看着我,眼珠来回转动,像在谋划些什么。

  “让开!”我说话向来能少则少,对他更加如此。因为我的脑海里还在不停地重放他和那个女生拥吻的画面,这个画面让我心烦意乱,忍不住想要发火。

  “我是来和你讨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的,夜雨同学,夜雨女士,夜雨小姐。”他笑笑说。

  “什么问题?”我控制住自己正往上蹿的怒火,平静地问他。

  “这次考试我会让你考第一,”他站起来,逼近我,“但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对我言听计从。”

  “我会考第一,光明正大的。”我不服输地瞪着他。

  “哈哈,”他大笑,“我无所谓,但你考不了第一就没有钱交学费,没有奖学金做生活费你就会难以生存,可我不一样,我该怎样还是怎样,日子亦如以前滋润。”

  “你都知道些什么?”我慌了神,自己辛辛苦苦想要隐瞒的家事他居然知道,他到底还知道多少?又告诉了多少人呢?

  “难道你不饿吗?”他转移了话题。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觉得自己都快要哭出来了,如果我的家境被同学知道,我会陷入怎样一种境地我很清楚。我不要再像个乞丐一样没有尊严地活着。

  “像现在这样因为没钱吃饭而饿着肚子的日子你应该过够了吧?”他的笑意加深,“每天晚饭都不能吃的日子也过够了吧?连公交车都不舍得坐、冰激凌不舍得吃的日子也过够了吧?”

  “住口!”我打断他,“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请你不要多管闲事。”我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句话就逃出了教室,我害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在他面前哭出来。

  我出了教室后却悲哀地发现:我竟没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外面是三十七摄氏度的高温,就像个大蒸笼一样,我身无分文,根本无处可藏身。我不得不折回教学楼,爬上了五楼,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抱膝坐下,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唤着,泪水夺眶而出。

  我绝望地想起七岁时的那晚,母亲在我的身上发泄的那晚,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些回忆就像是梦魇一般跟了我这么多年,到现在我还无法摆脱,每当心痛或绝望时都会想起它,然后瑟瑟发抖,浑身冰凉。

  我想,那时我觉得最痛的应该不是背上的一条一条的红肿印记,而是母亲打我时的那种眼神,充满了愤恨和绝望,好像我是什么肮脏或倒霉的东西一般,令她心生厌恶。

  下午的两门考试我显得十分焦躁不安,我担心张瑞泽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又担心自己分心去注意他的言行而考不出好成绩。

  在考试结束后,我想找张瑞泽进行一次简短的谈话,可等我收拾好书包回过头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桌子上还留着考试时发的演草纸,上面一片空白,没有一个字。

  失望包围着我,我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丧气地离开学校回了家。当我踏进家门时,看到的画面再次让我惊慌:家里一片狼藉,电视机被砸烂了,桌子被掀翻了,我的课本被撕碎了散落一地,地上随处可见破碎的玻璃,而母亲就坐在这些破烂里面,目光呆滞,遍体鳞伤。

  我丢下书包跑到母亲身边,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喃喃自语:“讨债的人来了,好不容易攒的钱全被抢走了,什么都没了,你没有学费了,我们要饿死了……”

  我彻底傻眼了,我从未想过讨债的人会找来,也没想到现实会残酷到如此地步。我起身跑出了家,去了公园,坐在长椅上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早就知道他提出的条件我会答应的,不,是知道我必须答应。我没有后路可退,唯有用交换条件来勉强维生。

  黄昏的空气很污浊,身上的汗液变得黏稠,蚊子开始围着我旋转,伺机寻找下口的地方。我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在祷告,神圣,不容亵渎。

  我把自己对未来的向往、对生活的希望、对尊严的敬仰拿来祷告,因为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和它们告别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给我的当头棒喝,让我学会对命运卑躬屈膝,唯命是从,没有翻身的余地。

  华灯初上的时候,张瑞泽才来,他靠在路灯上,没有出声,抽了一根烟,等待着我先开口。我看着他抽完一根烟,才对他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但你必须保证每年都不跟我抢第一。”

  他冷笑一声,猛地把我拽起来,嘴唇差一点就贴在我的嘴角上。我看着他肆虐的眼神竟失了神,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了,痒痒的。

  他笑着让嘴唇始终离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然后嘴唇开始在我的脸上游走,最后停在我的左脸颊上:“你真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俘虏,真扫兴!”

  “我的条件,”我回过神来,继续我刚才的话题,“你必须答应才行。”

  “你有资本跟我谈条件吗?”他松开紧抓着我胳膊的手,将我扔回长椅上,“你现在必须求我才行,怎么能和我谈条件呢?”

  “不要强人所难。”我咬紧嘴唇,低声下气地说。

  “哟,很有自尊心嘛!”他又露出慵懒的神情,“那就等你把你的尊严丢掉了再来找我吧!”

  “我求你。”我用最小的声音吐出这三个字,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我那不可一世的美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破灭了,我原本就不是什么高贵的人,还做什么美梦呢!

  “很乖!”他捏了一下我的脸,“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了,你卑贱的命根本无法和我抗争,你想要的耀眼全是我愿意给予你的。而你,是独属于我的,就像马可一样的存在。”

  马可,牧羊犬。我,和马可是一样的存在。

  我冷笑,抬起头看着他神气的面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高傲的资本如此之多,在别人都是毛头小子时他就出落得玉树临风,并且还有引以为傲的成绩。

  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少年,我拿什么跟他对抗呢?我只是一只灰头土脸,还没有发育完全的丑小鸭,又穷又卑微,想恨敢恨却没有资本恨。

  我,只有在卑微的生活中卑微地生活着,卑微地受尽屈辱,然后卑微地死去,这就是我最卑微的宿命。

  我认了。

  期末考试后放两天假,然后返校拿成绩,开大会领奖学金。

  这两天里我做了许多事情,首先把一片狼藉的家收拾干净,把一直发呆的母亲扶到床上躺好,然后清算母亲钱包里剩下的钱,去买菜回来做饭。

  虽然我恨她,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只能相依为命。

  我手里握着我和母亲仅有的十六块零三角钱,独自去市场买菜。这是我第一次去市场买菜,脏乱的地面和腥臭的气味令我作呕。

  原来我们这个小区不仅居民楼破,连市场也这样脏乱,那母亲每天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买菜的呢?也是像我这样皱着眉毛在菜摊边干呕吗?

  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翻江倒海的胃,在一个鱼摊处吐了出来。看鱼摊的中年妇女阴着脸站起来,指着我就骂:“你这样,我还怎么做生意?你这狗崽子是故意捣乱的吧?你爹呢?叫他来赔钱!”我想开溜,可听到她那句“你爹呢?叫他来赔钱”的时候,我像被捆住了灵魂绊住了脚,动弹不了。

  我的视线穿过了看鱼摊的女人,穿过了市场,看到了父亲将我高高举起的画面。他温柔地对我笑:“小雨,要听妈妈的话,不然爸爸就不带你去爬山了。”

  “那小雨听话,爸爸就带我去爬山吗?”我天真地问。

  “当然了。”父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可是,我最终没有和父亲去爬山。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幼时无知的小雨了,知道父亲早就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即便不想接受现实也要强迫自己去面对。

  “听见没?”鱼摊女主人推了我一下,“快叫你爹来赔钱!”

  “他死了。”我面色苍白地吐出这三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菜市场。

  我什么也没有买就回了家。母亲还躺在床上,我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钻进厚厚的被子里,不愿意出来见到阳光。

  我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打我的眼神,想起张瑞泽轻而易举地就能蔑视我的慵懒神情,想起那个给我信封的女生的飞扬裙角,这些事情让我头痛欲裂。

  于是,我从枕头下面摸出美术刀,卷起袖子,狠狠地划了一刀。皮肤立马像干涸的土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鲜红的液体欢快地涌出,流在床单上,很温暖。

  我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感,疼痛折磨着神经的同时,也在治愈着我看不见的伤口。这些伤口是我的秘密,它们就像是一颗炸弹,静止的,定时的,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炸,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晚上母亲来敲门,我因为流血过多而有些头晕就没有起床,躺着大声问她:“有什么事?”

  “我饿了。”母亲如小孩子一般在撒娇。

  “我不饿。”我冷冷地回她的话。现在她绝望了知道来依赖我了,那么我又能依赖谁呢?

  “小雨,妈妈饿了。”她还在撒娇。

  “滚!”我突然发了脾气,拿起美术刀扔到门上。

  母亲收了声,我听见她回她房间的脚步声才哭出声来。我多么希望可以和她拥抱、和她相爱,可我不能,她带给我的伤害让我已不敢再爱她,伤害只有一次就足够了。

  两天内,母亲总是腻着我,想跟着我到处走走。我在她每次靠近我的时候就对她发脾气,让她离我远一点,因为从她身上我看不到一点希望。她的眼里灰暗一片。

  我今天才明白,原来失败并不会打败一个人,真正能把人折磨得筋疲力尽、毫无希望的是生活。

  两天后我返校,那天早上母亲起得很早,破天荒地给我做了早饭,她穿得格外漂亮,她说她要陪我一起去学校领成绩,被我回绝了。

  当时她失落极了,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好心情,特意为我扎了头发,送我出门。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湿润,我不晓得她又想干什么,我只希望她能正常一点,不要干扰我过正常的生活。

  返校定在八点半,班主任先在班里公布成绩开班会,然后再组织我们去礼堂开大会领奖学金。

  张瑞泽果真没有骗我,我真的如愿以偿地得了第一,拿了奖学金,可不知道他怎么了,并没有来学校开大会,弄得我开大会的时候一直坐立难安,想着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大会结束后,我们的暑假就开始了。有同学跑过来邀请我在假期和他们一起出去旅游,我拒绝了他们;还有同学要我拿奖学金来请客,我也拒绝了。

  所以,当我离开学校的时候,一路上都听得到他们在大声地说我多么多么小气,不舍得请客。是的,我是小气,我也必须小气,因为我穷,我需要这点钱来活命。

  我走出校门时,看见了站在校门口抽烟的张瑞泽。他叫我过去,我很听话地走过去对他说:“谢谢你!”

  “既然如此,”他灭了烟,“那就请我吃饭吧!”

  “好,”我迎上他投来的戏弄眼神,“跟我来。”

  我带他到离我家很近的一家小面馆,房子很破了,脏兮兮的煤块堆在门口,里面吃面的人寥寥无几。我站在煤堆前对他说:“我的钱只够让你在这里吃一顿,我很穷,你是知道的。”

  “很诚实。”他抱胸对我笑,没有进去吃面的意思。

  “你不就是想要借机羞辱我吗?如你所愿,”我直视他,“我没有能力和你比、和你争,但我坦白自己的难堪总可以吧?”

  “不错,”他俯下身,奖励给我一个大大的笑脸,“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吗?”

  “什么?”我尽力让自己心静如水,路是自己选择的,既然选择了,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而我的代价就是被眼前这个人不断地羞辱却不能反抗。

  “当一个女人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给一个男人的时候,”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手扶着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很小声地说,“那就说明这个女人爱上了那个男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浑身被干热的空气烤得燥热起来,脸上仿佛也多了两朵火烧云,但我还是面无表情地对他点点头:“然后呢?”

  “没趣,”他一副很扫兴的样子把手插回兜里,拿出一支烟点上,“记一下我的手机号,明天给我打电话,你需要替我去办事。”

  “暑假应该由我自己安排,”我不情愿地说,“听你的话并不代表任你差遣,这一点请你分清楚。”

  “我说过,”他突然发了火,把烟狠狠地摁在地上,站起来用脚蹍了几下,“不要跟我讨价还价,你没有那个资格,不要忘了自己骨子流的是什么血,你只是和马可一样的存在。”

  我心里的那颗炸弹又开始了倒计时,它不允许有人这样理直气壮地来侮辱我的人格,但我知道我不能发火,我想继续上学,如果现在就离开了学校,那我的一生就真的再无希望可言了。

  我压住火气,柔声说:“你说吧!我能记住。”

  “记忆力看来很好,那我……”他的话被手机的响声打断了。他掏出手机接了电话,对着手机嗯嗯啊啊了几声,然后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去。”说完他走进小面馆要了纸笔,埋下头飞快地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我,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学校的方向跑去,连“再见”都没有说。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我不清楚心底的火焰灭了之后那种失落是因为什么,以前从没有过这样奇怪的情愫涌动,但我现在感到比以前更加寂寞。

  我把字条团成团,揣进兜里,又摸了摸兜里那十张红色的纸币,心满意足地往家里走去。我突然想快些回家对母亲扬扬这几张纸币,然后得意地讽刺她一顿。

  请原谅我会这样想,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没有原因,如果非要我列出一个原因,那就是爱吧!我们之间特殊的过去,让爱只能用恨来表达。

第1章 夜雨| 不真实的自我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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