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恐惧、震惊、慌张……各种各样的情绪挤压着许知纤的神经。

　　精神网络拧成一条麻绳, 绞在脑海之中，肉-体和灵魂从而分裂成两部分。

　　肉-体被何瑶光拖拽着狂奔，而灵魂升到半空之中, 注视着两人并肩、慌不择路的背影。

　　远处那间低矮的平房坍圮的墙皮构出不同的色块，它们撞击成模糊、混乱的一团黑影, 深深陷进许知纤浅棕色的瞳孔里。

　　身后的黑色类球型怪物，正以一种虚幻的速度朝工厂方向靠近。

　　它口中挂着长长一条涎水, 途经的地面都因其具有高腐蚀性而变成焦土。

　　正前方又是无边无际的暴风雪。卷着翻飞的石块、断手残肢朝二人涌来 。

　　许知纤感觉自己就像置身于万米高空, 摇摇欲坠的断桥之上，又像是陷入高深莫测的海眼里。

　　冰冷的风雪像刀刃一样切割着裸露的肌肤，而身后未知的恐惧又是对心理的一种极大考验。

　　进退两难, 也好过原地不动。

　　许知纤毫不犹豫地跟上何瑶光的步伐, 冲到平房前。

　　神思仍旧陷在之前所见的、不可思议的画面中，可肉-体下意识地遵照指令行动着。

　　何瑶光无瑕顾及哨兵的情绪。不敢松懈，曲膝，飞快的一脚踹开平房坚锁的铁门，尘灰扑面。

　　哨兵注意力稍微回过一些，帮着何瑶光插回门栓, 房内黑黢黢的, 伸手难见五指。

　　空气中残留着难闻的化学药品味和艰涩的金属气味。何瑶光叼上手电筒, 端着“无涯”探路。

　　许知纤透过仅有的一扇小窗口朝房外看去。

　　球形怪物把触角般的舌头当成跗肢, 估摸着有千百根，上面挂着倒刺, 尖端分叉成爪状。

　　攻击力变态，速度极快，隐蔽性高——已经进化得很完全的高级猎食者形象。

　　黑球堪堪擦过平房，触角剐蹭下墙皮。石砾掉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不出意外地清晰。

　　触角也不知穿透过多少生物的脑袋, 从窗口灌进来的浓郁血腥气，令许知纤面色倏地苍白。

　　她体内的躁动因子像是忽然找到了个突破口，□□地来回碰撞、叫嚣，想要掌控她的思绪。

　　——想要毁灭一切的念头愈来愈深。

　　怪物冲进了暴风雪中心。大肉球也不知是由多少截断肢、大小不一的躯干、形状各异的脑袋拼凑成的……

　　搅碎的烂肉自下而上翻滚着，直至升到最顶端，那团猩红色的风暴仿佛触到了临界的机关。

　　在一瞬之间，近似炸开了的烟花，散落到地面。

　　许知纤死死地捏着“虚妄”，指节冷白，薄肩轻颤。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偏过身，“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圆形光束先是照了照呕吐物，又移动至她苍白的脸上。

　　何瑶光呼吸微乱，语速平缓地叙说着自己观察到的现象：“这里的空间是无限的。”

　　“什么意思？”

　　“我们可能被时间困在了这里。”何瑶光换了一种说法：“你看看你的手表，数字还在跳吗？”

　　“没有。”许知纤抬腕看了眼表，掏出一瓶矿泉水洗去脸上的脏污。

　　眸中波澜起伏，许久之后才平复下来。她和何瑶光静静对望着，等一个解释，“所以，你的意思是，时间停滞流动了？”

　　“又或者说，我们置身的物体正以光速运动着。”

　　何瑶光瞳仁晦暗，语气缓慢，与其说像把事实解释给许知纤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异化人会在自己的区域标记信息素，一旦标记遭到破坏，异化人就会收到警示。

　　可这么久了，它们一点

　　动静也没有，这不应该。”

　　“但这没法用科学解释啊？除非我们就在虫洞的边缘，时间是不会停止的。我们哪一环节出错了么？”

　　许知纤循着手电筒的光，绕开地上的秽物，站到何瑶光身侧，斟酌着问道。

　　对方侧脸的曲线柔和绮润，细小的绒毛在微弱的电筒光线下也能看的清晰。

　　许知纤的整颗心像漂浮在涓涓水流中的一叶舟，一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环绕着她，说不清算不算舒适，总之不赖。

　　“我们前行的一路上，见到的场景都有变换，而只有这里，持之以恒的黑色。”

　　何瑶光用词很奇怪，“持之以恒”，仿佛周围的黑色是一个会呼吸、有生命的生物。

　　“不对，在踏入浓雾之后，我们见到的东西就没有变化了。

　　浓雾覆盖掉一切视线，实际上我们也无法说清楚现在这里究竟是不是本次任务的目的地，对吗？”

　　随着何瑶光生动细致的描述，许知纤不由得推翻了之前的猜测，继续提出自己大胆的猜想。

　　何瑶光点了点头，“的确，见到的画面都有可能是全息影像，而我们就像是跋涉在沙漠中，见到海市蜃楼的人。

　　也可能，在某一时刻，不知不觉中就迈入虫洞，去往另一世界？”

　　“暴风雪和巨怪怎么解释？还有这里无限延伸的空间？”脆弱的哨兵脑子里一团乱麻，过载的信息流冲击她的大脑，“如果说见到的画面是‘海市蜃楼’，但触感、疼痛都是真实的……”

　　“我不明白。”

　　许知纤垂下脑袋，纤弱的脖颈曲着，凸起的椎骨像伶仃的玉石，发散着冷冽的光。

　　“哪一环节出错了？导航仪一直指示着方向。”

　　她暴躁地脱下腕表，用力叩击屏幕，可对方是死物，毫无反应。

　　许知纤拧着眉，开始回忆从地下城出来，一直坐回车上，驶到这里的冗长一段路程。

　　她注视着平房的另一端，瞳色微微变黑。

　　尽头泥泞的黑暗被一束白光剖开——

　　“恭喜小队全员晋升A级！”

　　“队长，多亏你呀！今晚一起出去吃一顿庆祝一下？”

　　“我听说新开了一家酒吧。”

　　“……”

　　“真的，谢谢你。”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所有小队任务。实验室事故，你们必须保陈柯无虞。”

　　“副队——”

　　“队长！我在中心城地下实验室，这里——”

　　无数的精密仪器整整齐齐地罗列着，从银白色的实验室一头延伸至另外一头。

　　幽冷的灯光打在两旁的透明管上，粘稠的液体里浸泡着奇形怪状的内脏器官。

　　腹部剖开的克隆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仰躺在排列整齐的解剖床上，他苍白的脸上遍布着扭曲的青色血管。

　　一对无一丝人气的灰白眼瞳死死地盯住身体僵硬的许知纤。

　　猛地，黑暗中亮起两簇红光，许知纤定神去看。

　　是一只巨大的变异蜣螂。

　　足球大的一对复眼上网格清晰，漆黑光亮的鞘翅展开将近十米，咀嚼式口器中全是栉齿状排列的牙，两侧有基部大，向上逐渐变细的角突。

　　它后足撑在光滑的地面上，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到许知纤眼前……

　　热烈的红色焰火生猛地将眼前画面撕成粉碎。

　　恐惧湮灭，轰然倒坍的精神图景被人一点一点捡拾拼凑，试图缝合回原样。

　　温和平滑的信息素从何瑶光身上涌出，一圈又一圈，严丝合缝地把许知纤缠绕成了一个蛹。

　　她牵引着平滑的信息素进入对方的精神图景，

　　却发现里面竟然是一片荒凉的废墟。

　　这是许知纤的内心世界？

　　何瑶光惶惑地后退了小半步，曾经也去过队长的精神图景中。

　　那里就像是末世之前的普通世界，车水马龙，盛世之景；也有欢声笑语，鸟语花香。

　　硝烟熏了眼，意识迷失，沉浸在错乱的过载信息流中的哨兵捏着弯匕就朝“来客”冲去。

　　何瑶光未及时反应过来，又担心伤了哨兵，不能拿武器去挡，于是直接用手掌捏住短匕。

　　血滴沿着掌纹坠落在地上，绽开成一朵艳丽的花。

　　这是这片废土上生长出的第一株也是唯一的一株植物。

　　血色在许知纤蔓延开，她手一松，弯匕掉落在，极其清脆的一声。

　　队长、知纤、纤纤……

　　温柔亲昵的不同涵义的呼唤，却带着同样的情绪，跌入许知纤耳中。

　　我来带你回家……

　　有人这样坚定地许诺。

　　·

　　等许知纤完全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仍旧陷在望不到头迷雾之中。

　　身下是瘦削坚韧的肩背——何瑶光正背着她在“沙漠”中徒步。温度在身体贴合处节节攀升。

　　刚才的都是梦吗？

　　“放我下来。”声音微哑，嗓子干涩。

　　她下意识地扯过何瑶光的手心看，白皙光滑，没有一道伤口。

　　眉眼昳丽的女人觑着她，眸光温柔，笑意深浸：“在找什么？”

　　许知纤茫然地摇了摇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抬腕去看表，“我们在往回走？”

　　[12.24，11 : 49]

　　[116.64，39.69]

　　还站在原点？

　　许知纤不敢置信又去看何瑶光手腕上的那只表，依旧是这两对数字。

　　上面代表时间，下面是经纬度坐标。

　　不对。

　　从地下城出发时明明已是24日的上午十一点，为什么现在还是24日的中午十一点四十九分？

　　时空退回，故事重演了？

　　寂静无白日的塔里，听不见钟表的滴答声，许知纤往往借强大的心算能力估计分钟的流逝。

　　她对时间的把握能力特别强。

　　若时间流速是正常的，可路途本就不远，耗费大量时间将不符合常理。

　　时空回溯？

　　“祖父悖论”的存在恰巧反驳了这一可能性。

　　它是有关时间旅行的悖论：假如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父，就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也就没有自己。此举动导致一系列矛盾产生。

　　若耗费的时间是限量的两小时，那么就是时间流速相应变缓。

　　因为从下车至工业厂，之后发生的种种所耗费的时间，原本该是电子表上跳动的“2”。

　　狭义相对论证明时间是一个对应的变量。

　　这可能成立，极大的运动速度会使时间膨胀。

　　又或者说，她们正置身于另一条不符常理的世界时间线上？

　　而这割离了原本世界的独立小世界，就像一个圈，永远走不出，时间也永远停滞，不会走动。

　　何瑶光之前也提出，“去往另一世界”，并非不可能。

　　“我们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么？”许知纤定了定神，抬睫问何瑶光。

　　——选择了最有可能的那条路。

　　因为在地球，物体的速度毕竟有限制的，许知纤认为现在可能是一个平行世界。

　　何瑶光摇了摇头：“我之前说，房间的尽头还是黑暗。这里也是一片黑暗，你所见的场景和我见的会有不同？”

　　许知纤语速平缓地形容自己眼前的景象：“

　　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了一片薄雾。薄雾之上……”

　　她眯着眼，朝天上望去，见到的却是一个由黑色物种组建而成的庞然大物，遮天蔽日。

　　“盘踞着一群乌鸦。”

　　“一群？”何瑶光抚摸着无涯冰冷的枪身，不敢置信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对。”

　　“既然你见到的是一片黑暗，为什么还要一直往前走呢？”

　　何瑶光听到这样的问题，一愣，随即认真答道：“因为我坚信我们可以找到绿洲。”

　　完美的譬喻。

　　许知纤失笑，觉得这人实在太乐观了，竟然乐观到一贯理智的头脑短了路，不去分析这有悖常伦的现实。

　　“我们被困在了这里。我是说，我们当然可以一直往前走，但结果就像兜圈，永远陷在循环之中。

　　未来会有无数个同样的小世界等着我们。故事会不断重演。”

　　许知纤眉眼沉静，冷淡地叙述着这个荒诞、虚幻的事实。

　　“就像一个无限循环的恐怖游戏。”

　　而游戏该怎么通关？

　　要么把攻略覆盖尽每一角落，要么直接用枪口瞄准boss，将其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