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

  舒澄清有些事想不明白,坏毛病犯了,孤身闯荡中国大妈统领的天下--“农贸市场”。今天的西红柿格外的水灵,红彤彤的,会反光的那种红,让人一看食欲一震,舒澄清讨价还价地卖菜大姐唠了半天嗑,最后很给面子买了一大袋。

  作为一个嗜肉到能缺少维生素的人,舒澄清实在对时蔬提不起兴趣,逛了一圈,发现手里就提了一带西红柿,甚至一度因为手提着太重,完全没发觉自己只买了西红柿。

  等她反应过来,整个农贸市场已经过了一大半,周围摆着全是海鲜。

  她眉头一皱,脚步一顿。

  好像兰姨煮的海鲜粥挺好吃的,那次光顾着看宋宴的脸色,被他一勺一勺的灌,都没仔细尝到味道。思索片刻后,在某个摊档前一蹲,跟卖海鲜的大哥又唠了起来。

  等她好不容易走出农贸市场,天已经黑了,她要想的事情,依然毫无头绪。

  她是个懒人,想不通的事情,喜欢先放一放,放着放着,自然就忘了。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总是有人没心没肺的要提出来讲。

  她刚坐进车里,就看见静音的手机躺在副驾驶位上狂闪屏幕,车里没开灯,周围漆黑,她接起电话,语气清冷,“越荀。”

  “刚刚你找我?”

  她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打的,没人接,后来才去的农贸市场。

  见她没回答,越荀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她语气一顿,“就是想问问,你那天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干脆。”

  “你这是在怀疑你的盟友?”他状似不在意的轻笑。

  “盟友?越少,说什么笑,”舒澄清眸中泛着寒光,语气轻佻,“你到底是谁的盟友啊。”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他回避问题不回答,就已经是回答了。

  舒澄清懂了。

  她笑意加深,“不回答也可以,那我们谈谈你帮着程澈,是怎么为难我的人的。”

  “你的人?”越荀笑了,喃喃着,“你的人。”

  “我的人。”

  “什么意思?现在这是打算要反水?”

  她针锋相对,“你觉得我做不出来?”

  越荀声音沉了沉,“给我一个理由。”

  面色一沉,“你在把我当傻子吗?”

  他轻叹了一口气,平平叙述,不急不缓的语调:“程澄,在你无法接受程澈把你当成亲人的时刻,他已经把你当成妹妹维护了许多年。如今,你口口声声要为你的人讨公道,怎么不问问程澈为什么要为难他?”

  气氛有些怪异,谈不上坏,只是令人迟疑。

  片刻后,她微笑询问:“好,那我问问,你们为什么为难他。”

  “那天在D大,程澈撞见了你跟宋家人的对话。”越荀说着,顿了顿,停滞许久,轻巧却隐忍的开口:“你说程澈为难你的人,却远不止于此。当初舒森把你带走那半年,以及宋宴把你从程家脱离出来,都是程澈在程爷爷那周旋的结果。不然你以为,程澈从军,程銮从政,程鉴从商,你程澄能逃脱到哪里去?”

  程渊叔就只有程澄跟程澈两个孩子,程二叔回程宅的次数屈指可数,程家把程澈当家主培养的那些日子,权衡利弊成了他的本能。但涉及到程澄,他总会下意识把她排除在利弊之外。

  舒澄清还是瘦不拉几的小豆丁时,突然成了程澄,一双凌厉的眼睛俯视众生,一脸“你们都是傻逼”的表情,引得原本只是逗逗她玩的黄毛荀怒火中烧,程鉴出面单挑不算,还是程澈一腿撂倒黄毛荀才勉强收场。后来,舒澄清在程家的整个成长阶段,再也没人敢惹她半分。

  那年,旧车库出了事,舒澄清重新回来程家,程鉴当起了好哥哥,一心恶心她,程澈在旁边看着心知肚明。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什么都跟他对着干,上至把程鉴好不容易弄回家的程澄冷脸骂出去,下至程鉴亲手给程澄剥好的虾肉。

  程爷爷有意将越荀和程澄牵扯在一起,程越两家交好百利无一害。没有人天生愿意当坏人,可是程澈做了,程澄便依然是那个跟程家毫无关系的程澈。

  舒澄清赤红了眼,脸上带着缥缈的笑意。

  越荀说:“程澈跟你一个姓,你失去父亲的痛楚,他不会比你轻。虽然他平时没个好脸色,但你要知道,他从未对你不好过。他想做的事,没有立场去做,便只能做他该做的事。”

  安静黑暗的车里,舒澄清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捏得发白,手心里全是汗,双腿蜷缩着抵在胸前抱着,嘴唇微颤,眼睛有些酸,却怎么都掉不下来眼泪。

  有些事,能猜到是一回事,但听别人说出口又是一回事。

  诚然,人生是一直如此艰难。

  “越荀,我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如此痛恨自己是姓程。”

  从小因着程姓被人厌恶,受人冷眼,她一路这样活过来了,如今却告诉她有人一直站在她的对立面爱着她,这怎么不让人委屈,让人痛恨。

  好像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于是做什么事都没错一样。

  如果已经被一场雨淋湿透了,那何必在意是太阳下淋湿的,还是在冬风里淋湿的呢?

  舒澄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音节,忍了又忍,最终失了态。

  “程家的荣光富华向来与我无关,前途望景同样也是,我费尽心思,无非想讨个公道。程姓,太贵重,程澈要担,是担得起的。只要他不垮,程家就倒不了,至于其他的,我管不着。我要的公道,即使没有程澈,我也一样要办到,至于程澈什么想法我都没意见,只要别挡着我做事便好。”

  她喉中干涩得难受,喉间发苦。

  从沈浣溪手里拿到证据那天,她开着车去墓园的路上,手指一直在方向盘上颤抖,如果那时稍微松了一点力气,她可能就从高架桥上冲出去了。她的脑海里,努力回放着关于程渊的一切,关于自己在程家的一切,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失控情绪。

  她跪在墓碑前反省,反省自己是否有背叛感,反省自己脊梁骨还在不在,反省自己有没有资格再去讨一个公道。

  程家待她不好,养恩犹在;

  程家待她再好,杀仇未泯。

  只是一个矛盾,她未尝刻意,却使她疯癫。

  连她尚且如此,更不要提从小被养在程家的程澈的心中所想,所以程澈涉险领功,舒澄清无比能理解,同时也感到无比不值得。

  粉刷的太平之下,是血与汗倾注的地狱。程家的荣光永远是在靠血肉支撑着的,那是一颗炽热的坚定心脏,以前在程渊身上,现在在澄澈身上。人人只看见眼前的富华而忘却几代人为之奋斗的热血,更甚者血脉相连的手足,也变得肮脏不堪。

  她理解他的炙热血肉,但沾染着脏的却不值得。

  幸好他能理解,脓头不除,伤口不愈,虽然程家未免会受到折损,但好歹骨血干净。

  幸好他能明白,跳动的心脏和失去思考的大脑是分离不同的,舍得必然,因果报应,心跳不止,脊梁就不会折断。

  澄澈,澄澈,也应当清除金底的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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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那天,舒澄清回了一趟南荔,宋宴当真是护她入骨,寸步不离。阳光当空照,他们到时斜阳犹在,俩人待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最后离开时只留了一束花。

  有些话太难以启齿,又难表其意,说出口,反而是怠慢。

  上次来,下了一场大雨,这次是在夕阳离开,仿佛连环境都在衬托人的心境。

  她总算,给出了一个交代。

  心也定了,往后,澄清二字,她就得为自己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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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南荔回去的高架桥上,舒澄清靠在宋宴怀里,蓦然想起刚回国时他带她去洪南寺院那回,明明俩人之前还在吵架,可是看他摇摇晃晃的脑袋,她竟依然想拥他入怀。

  或许,是不甘吧。

  理智上无法接受,情感却无法隐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不甘心同他有一个这样的结局的。昔日恋人和犯罪分子一样,总喜欢重回犯罪现场,所以每年到了那个万家灯火的日子,她总会回到那个凛冽河风的地方,一遍遍想着他说过的话。

  他帮她擦头发,他说他很喜欢她。

  他捏着她的发尾,说不了解可以慢慢了解,没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实在不行可以试试在床上交流。

  他伏在她膝盖上,笑的像狡猾的狐狸,说用了他的身体就要对他负责。

  那天被冷彻后的体温回暖,柔软的湿发被擦干,走廊那张眉眼极其似她的人物素描,每一分,每一寸,都在预示着他们的相遇不会是偶然。

  再往后的相处中,宋宴毫无保留几近无底线的纵容,虽然避不开免会有争吵,但他为她退的每一步,都是她越加死心塌地的沉沦,更甚至到了跟着家仇都不惜要枉顾亡人的地步。

  因为宋宴真的对她太好了。

  好到他为她设计的每一步陷阱,舒澄清都甘之如饴。

  因为宋家小宴爷以毫无底线的偏爱作为诱饵,在大雨中为她撑伞,带她回家,满腔深情与不弃。

  车里,宋宴望着她皱着眉,指尖不自觉用力,捏得她的耳垂泛红,“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觉得耳垂发烫,语气气愤:“想你像个无赖!”

  宋宴身体一僵,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他眯眼笑:“我可以。”

  舒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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