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

  宋惟宁整整十七年没回过老家,记忆中要爬山半小时才能到达的老瓦房,已经找不见踪影,整座山退耕还林,密密铺满全是植被,而舅舅一家也迁到山下平原,盖起了小洋楼,生活与城镇里的人们并没什么两样。

  许久没有这么整齐地聚在一起筹备过年,小洋楼里热热闹闹,有些宋惟宁都快忘了姓名的远亲近邻都来了,还有些印象中穿开裆裤才刚会爬的小孩,也从校园里放寒假回来,看见宋惟宁,堂哥表哥叫得亲热。

  好不容易应付完那些亲戚,一上午的寒暄过后,宋惟宁才能在二楼敞台打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程城就问他,“坐了几个小时的车,累不累?”

  听到那个温和的声音,宋惟宁只觉脸上疲于应对的笑脸神经都像被安抚了,再想笑就全是自动自发的。

  “我不累,那个……对不起,这么突然就走了。”都没能当面说。

  程城一反常态没有宽慰他,“嗯,你是对不起我,回来要罚。”

  他嗓音低柔,起音上扬,尾音下沉,收敛的时候微微带笑,让宋惟宁听得有点脸热,四顾左右,还好没有别人。

  敞台上晒着竹笋、萝卜丝、长豇豆,宋惟宁就看着那些微微卷曲在阳光下的干菜,听手机里传来那个人的呼吸。

  突然就想,就算这样不说话,也挺好的。

  这样奇怪的心理让宋惟宁更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那个……梁珩哥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估计要歇一阵,今年我们在市里过年。”

  “哦,那就好。”

  最后还是杜栩杨给动的手术,胆囊修复没摘除,但据程城电话里形容,这段住院过程鸡飞狗跳,也是一波三折。

  “我妈昨天问起你,她还想你年前能过来。”

  “帮我和伯母说声抱歉,”宋惟宁道,“等我回去给她拜年。”

  “嗯,什么时候回来?”

  宋惟宁想了想,“可能要初五吧。”

  那边静了一会儿,“可以早两天么?”

  “怎么了?”

  宋惟宁以为程城是有什么事,孰料对方被他一问,却说,“没什么,你照你的安排来吧。”

  然后程城便转移话题,问宋惟宁回老家的感受,宋惟宁就随便聊了聊现在老家有些什么人,都在做些什么事。

  聊着聊着,这通电话煲也煲了半个小时,最后是远房表亲家的孩子上来喊宋惟宁吃饭,两人才挂了电话。

  吃完饭,把小孩子们安顿好,几个大人就提着早就准备的鞭炮和纸钱打道上山。宋惟宁提前回老家,也是为了这件事,他要给十七年没见的外婆上坟。

  山路崎岖,能走车的小土路只修到山腰,剩下的都得靠人自己爬,宋惟宁背了个背篓,里面装着一大卷沉甸甸的鞭。

  今年是外婆去世第七年,需要隆重地祭奠。而山上还有外曾祖母、外曾祖父、外公、大舅……以及家族里早年逝去的亲人,落叶归根,这座山再高再难爬,后辈们也依循逝者的意愿把他们葬在山上,与林长眠。

  跪在外婆墓碑前,宋惟宁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农村里墓碑比较简单,没有嵌遗像,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宋惟宁也还记得,外婆那时正当壮年,满头浓密的黑发,天天背着农具在田间地头忙活,而他就坐在田埂中间,捉蟋蟀、玩喇叭花儿……

  下山的时候,宋惟宁留意张望,那些成片的橘子林都没了,换成了竹林,竹林里还跑着野鸡,有人经过时呲溜一声没到深处不见踪影。

  很像以前,又大不相同。

  冬月冷冷,大山里清心的日子过得悠缓而漫长,生活节奏的骤然改变让宋惟宁很不适应,每次早上醒来,都感觉这一天过得太慢了,他又需要同父母一道,去各门各户拜访,听他们闲话些离他早已很远的家长里短。

  就这样等啊等啊,除夕夜终于姗姗来迟。

  宋惟宁在国外也过春节,和华人同胞一起参加集体活动,不过到底和本土的仪式感不能同日而语。

  早午饭吃简餐,他们老家最看重是晚饭,舅妈和小姨还有三两个亲戚家的妇女一道,从早上忙到晚上,做了满满两大桌菜,整个堂屋里都挤满了人。

  堂屋正中的大彩电,早早就调到春节晚会前的综艺暖场。

  大家忙着吃吃喝喝,宋文锋不能喝酒,但宋惟宁作为稀客中的稀客,明面上没有太过正当的理由不喝酒,一群人撺掇着他“少喝点”,于是小酒杯里还是被硬倒了白酒。

  想到程城今天的微信,千叮呤万嘱咐,绝对不能喝酒。

  宋惟宁想了一招,借酸奶的掩护算是瞒天过海糊弄过去,那杯白酒见底后,别人也就顾不上再盯他。

  喝醉了的男人们面红耳赤、互相推搡着你来我往,场面一度很混乱。宋惟宁借口上厕所去了二楼,喘口气。

  还是空旷的晒台,远处有的人家已经迫不及待点燃焰火。

  宋惟宁想发个语音,又怕人听见,就改发了条微信。

  ——刚刚被人劝酒,我以一招内功逼酒术,把酒从手指里逼出来了,我厉害吧?

  然后收到回复是——你确定没喝多?说谎的孩子要打屁股。

  宋惟宁正要打字回过去,电话却来了,他接起来,“我觉得你才是喝多了。”居然要打屁股?

  程城低低笑了声,“我的确喝了不少。”

  然后,“怕不怕?”

  “怕什么?”宋惟宁倚在栏杆上,让风在暖热的脸上轻轻吹啊吹。

  那边却只低低笑了一声。

  宋惟宁脸一红,“我才不怕你。”

  “真的?”程城的声调的确很稳沉,半点不似沾了酒,但是却比酒还要撩人心弦。

  啪啪——突然的烟花炸裂声响起,宋惟宁抬头一看,头顶上方粲然盛放了一朵烟花,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宋惟宁看一眼手机,不知不觉都八点,春节晚会应该开演了。

  “你那边很热闹?”程城问。

  “对啊!整整坐了两桌人。”宋惟宁低头看,道场中间几个大人正拿打火机点鞭炮、点烟花,小孩子们离着几米远在观望。

  佑安被范志芳带着,从回到老家,她就寸步不离小孙子,百依百顺的,有时候宋惟宁觉得老人太惯着了,但当着母亲面又没法说。

  短暂的安静后,鞭炮和烟花齐齐响起,空旷大山里原音混合着回音,一波又一波噼里啪啦涌入耳膜。

  “到处都在放鞭,好吵啊!”宋惟宁大声道,怕程城听不清。

  “听到了,市里不让放鞭炮。”程城说。

  很快整个夜幕都悬浮上一层浅蓝色的烟雾,空气中也尽是呛人的火药味,宋惟宁咳了两声,“我给你拍视频吧?还是很好看的!”

  “好啊,我们视频。”

  宋惟宁刚要从耳边拿下手机,反应过来程城说的不是拍视频,而是视频。

  视频连接后,宋惟宁在屏幕里看见熟悉的人,一时心里鼓胀着不知是什么情绪,只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傻,居然忘了有视频这种先进的东西,这么多天电话真是白打了……

  程城穿着薄毛衣开衫,就坐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身边没有别人。

  “不是要给我看烟花吗?”见宋惟宁发愣,程城像是故意说。

  宋惟宁就把镜头转向天空,给他看正在天上打架的各路烟花,以及一楼地上那些小型的烟花玩具,像是摔炮啊、线香花火之类。

  “怎么样?能看清吗?我镜头像素有点低。”

  “你把镜头对着自己,站在刚才的位置。”

  “哦,”宋惟宁照做了,站在二楼栏杆边。

  “可以了,这样很好。”

  程城说,宋惟宁有些疑惑地看向缩略图里自己这边的影像,没瞧出什么特别,他又把画面放大了些。

  这时耳边啪地一声震响,一朵巨大的五彩花在头顶的夜空里炸开,散成一朵大伞的形状,落下时光影缭乱。

  宋惟宁忍不住抬头,赞叹,“这个好看!”

  他想让程城也看,视线又落回手机,却先看到视频画面里的自己,在光下笑容洋溢,脸颊红润得很明显。

  宋惟宁一怔,他还从没见过自己这么满脸喜气的样子。这真的是他吗?

  程城也说,“嗯,很美。”

  直到晚上睡前,宋惟宁躺在床上,才想起程城这句“很美”,反射弧延迟三个小时抵达神经中枢,心跳漏了一拍……

  居然又被撩了。

  正月初三,宋惟宁带着佑安提前回到S市,宋文锋和范志芳本来还想多留两天的,后来临时改变主意,也一起回了。

  因为出发得晚,到S市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宋惟宁本来提前回家的理由是排了值班,但这个时间点他再说去公司也不合适,于是就在打扫完家里卫生后,说出去倒垃圾,匆匆跑到楼下。

  其实都是借口,楼下有人在等他。

  宋惟宁见到程城的时候,对方就站在门洞口,回头见到他,温柔的眼神微微波动,返身关掉单元铁门,接过他手里的垃圾袋。

  “怎么这么急?我去吧。”

  宋惟宁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急着下楼,竟然忘了穿外套。

  程城拉开单元门,出去把垃圾丢进垃圾桶,宋惟宁盯着那扇关闭的门,有一刻呼吸停滞了,而等那人又开门折返回来,他的心跳才像复活一般,敲锣打鼓响不停。

  没见到的时候还好,见到了,才意识到有多想念。

  宋惟宁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什么表情,但他见程城凝视他,似乎是想朝他抬起手。

  楼梯间里隐约响起开门的声音,程城的手就又放下来,转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长形的蓝色缎面盒子。

  “生日快乐。”

  程城说,拉起宋惟宁的手,把盒子扣在他手心。

  宋惟宁一愣,生日?不是今天呀?

  “阴历生日,下周再给你过阳历的。”

  原来这就是程城说叫他提前回来的理由?宋惟宁的阴历生日,他自己都忘记了。

  礼物送到,程城知道自己该松手的,可他一旦碰到这个人,就有点身不由己,抬起另一手,他把宋惟宁五指轻轻按了一下,让他拿紧那个盒子。

  正要抽回手时,楼梯间轻快脚步声里突然夹杂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橙子叔叔!”

  程城抬眼一看,佑安站在二楼,十分惊喜地对他笑,还迈开小步子要跑下楼梯,但是——被后面的人一把拉住了。

  掌心里的手疏忽落空,程城转头,宋惟宁已经抽回手,盒子掉在地上了,程城见到宋惟宁眼神里明显的惊慌,还有某种……让人心直往下坠的情绪。

  “你们在干什么!”

  楼梯上方,男子的声音暴怒,下一刻,他把手里的东西狠狠砸了过来。

  宋惟宁还没反应,程城迅速挡在他前面,那两个砸过来的东西有一个落了空,有一个咚一声在程城脸上弹落,骨碌碌滚到宋惟宁脚下,是颗麻核桃。

  宋惟宁忙要去拉程城,却被对方用力拦在身后,他不知程城脸上怎样,也看不清他表情,但对面楼梯上的宋文锋和范志芳,那一脸痛心疾首,却实实在在让他又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亲之深伤之切。

  “……逆子……”宋文锋面目扭曲,似是气愤已极,“逆子!”

  说完他就转身上楼,范志芳连忙要扶他,佑安还呆呆站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委屈地扁嘴,刚喊了一声,“爸爸……”

  “老宋!老宋你怎么了!”

  楼梯间传来范志芳焦急的呼唤,宋惟宁推开挡住自己的那只手,大跨步上楼,只见宋文锋半趴在地上,捂住肚子,刚挣动一下,就突然整个人软了下去。

  “先别动他,救护车马上来。”

  程城在后面,是和宋惟宁说的。但范志芳气急了,听见程城的话,恨声喃喃道,“你走……”

  宋惟宁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能抬头看看程城,看清他额头挨着眉角可见地隆起一处青紫,还有丝丝暗血在薄薄一层表皮下涌出。

  他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对程城摇摇头,示意他先离开。

  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在小区里,有些邻居围出来看,宋惟宁协助护士把父亲安置到车上,自己也带佑安跟着上去了。

  车子关门的时候,他看见人群里那道熟悉的身影。

  晚风萧瑟,遥遥相对。

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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