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其实南国三月, 就有这般风和日丽了。”
“哦?这么一比,我们这里岂不是差了很多。你说是吗,谢兄?”
廖远初春, 一群男子正在湖前高阁上饮酒, 见得阁下湖边, 丽人如织, 红飘翠迷,阁中甚至能闻到淡淡升上来的脂粉香。
混于阁中酒气。
方才有人提及今日晴朗的天气,和风煦日衬着绿柳红花,简直是自己去年去过的金陵。
旋即有第二人驳斥, 说金陵四月, 已是春深,哪里会一样?
言下之意,谁没去过金陵?
置办这场酒宴的东道主乌钰,转问席间唯一的南人谢寄龄, 当真金陵比廖远好?
谢寄龄忙道:“谢某觉得不然, 廖远甚好, 乌公子不可妄自菲薄!”
谢寄龄只是前日投北的一介地方小官, 而乌家是廖远唯一的世家, 家主的妹妹进宫侍奉陛下多年, 已是四妃之一。她所生的九皇子贺月倾, 才方十六, 就已经是“玉京风流倜傥第一人。”
而贺月倾的表哥武钰, 与之遥相呼应,乃是廖远“风流倜傥第一人。”
谢寄龄哪敢惹怒乌钰,自然夸廖远好。
谁知出乎意料,乌钰脸上反倒有了怒色:“谢兄谎话张口即来啊!”他怒目瞪向谢寄龄, “真觉着——廖远比金陵好?”
谢寄龄初来赴宴,没有摸过乌钰的性子,心道:乌大少爷莫非是个气性耿直的?爱听真话不喜阿谀?
谢寄龄改口道:“金陵好些。”
“那你说说,金陵比廖远好在哪里?”乌钰慢悠悠饮酒,缓道,“列举十条。”
十条?
谢寄龄感到诧异。
他心里仍就没底,抬头与乌钰对了一眼,见乌大少始终板着脸,不似开玩笑。
谢寄龄认真思索起来:“一,金陵城比廖远大。二,金陵人——”
原本想说金陵人比廖远多,但最近十年民不聊生,人口萧条,可能未必。
便改口续道:“金陵人住着,比廖远气候温暖,瓜果鱼鲜,都要多些。三,金陵风光好……”
谢寄龄言罢,乌钰哈哈大笑:“既然金陵这么好,我托父亲转告陛下,送你还回金陵去,好不好?”
谢寄龄吓得身不稳,晃了晃,周遭一片哄笑。
乌钰举杯,缎面墨黑的袖子垂下:“莺奴,给谢公子斟酒压惊。”
身后黄衫婢女,闻声近至谢寄龄身侧拂身,为其斟酒。酒壶才刚提起,乌钰就又唤:“谢兄!”
谢寄龄实在怕他再问,连忙插话,顾不得左右的窃窃私语和面子,直道:“乌公子,谢某内急,想要去方便一下。”
他只能先脱身。
乌钰缓缓挑高眉毛,摆了下手。黄衫婢女会意,向谢寄龄再拂身:“公子,奴领你去。”
谢寄龄迅速站起,余光环顾左右。黄衫婢女领着他下阁,转了四五回楼梯,家丁远了,婢女同脚后谢寄龄轻声道:“公子莫怕,我家主人是拿您取乐,且请忍到筵席散后。”
这会儿,谢寄龄手心渗的汗已经好些了,先是一愣,继而感激道:“多谢姑娘。”
想来也是,北朝不会人人都似乌钰般刁难,不然他还真不好混下去。
拾级又下数步,谢寄龄再道:“多谢姑娘。谢某初来乍到,还不太了解,不知宴上诸位公子,都是什么脾性?”
黄衫婢女抿唇不语,直到谢寄龄再谢再问,方才启声:“公子已经谢过奴三遍了,不必再谢。至于其它,奴不能多说了。”
谢寄龄稍怔,而后缓缓点头,表示理解。
两人前后又走了五、六步,谢寄龄突然道:“姑娘声音悦耳,的确如黄莺。”
席间曾有人提议想看歌舞,乌钰便命莺奴唱歌,那时她从乌钰身后显露出,谢寄龄瞧过一眼,心弦生颤。
世家奴婢养得很好,雪肤花貌,连长睫翼都能眺到。
莺奴朱唇尚粘在一起,只露个口子,轻哼前奏,便已觉动听,待她启唇发声,谢寄龄心头惊艳之意霎时再起,如闻仙音。
但席间其他人好像已习以为常,两三首歌后,就径直点青.楼艳曲,想让莺奴唱。
乌钰并不阻拦,反倒笑着催促莺奴,而莺奴则听命唱歌,淫词艳句,脸上既没有烟花女子的媚色,也没有良家子的折辱羞愤,始终都是木着脸,一双大眼眸子完全没有亮光。
谢寄龄想到这,不由加快步伐,与莺奴并齐,自席后再次打量她,仍是一样的漠然神色,木头美人、冰美人。
她好像也没有再接话了。
谢寄龄正想着,莺奴伸臂一引:“公子,到了。”
说完别过身去,遵礼避嫌。
谢寄龄瞧了一眼前方茅厕,道了声谢,进去了。
待他再出来,随莺奴回到宴席上,因为心里有了底,就没那么患得患失,战战兢兢了。
到后来,因为晓得乌钰是玩笑,谢寄龄轻松,竟也能回之一二。
乌钰就爱捉弄南人,见谢寄龄不再惊慌。狼狈,没了把人当小猎物的趣味,渐生不满。席间没有表露,待宴散客人走后,乌钰毫不犹豫朝莺奴膝盖肘踢了一跤,力道不轻,莺奴往前猝倒。还好急停,前面是台阶,再差半步,她就会直接翻滚下去。
莺奴埋头,瞧不见她的面目。
乌钰斥道:“说!你是不是同那个南人说了什么?”
莺奴仍旧低头不语。
“贱婢!”乌钰骂道,绕开莺奴径直离去。
这种事经常发生,莺奴跟从前一样,缓上半个时辰再回乌府。主人的气已经消了,但事先吩咐过嬷嬷,莺奴一踏入府,就遭嬷嬷们拖出,强制打了十个板子。
莺奴的脸很快变得又红又肿,她回到住处,是简陋的下人屋子,四壁皆空,莺奴从被缝里翻出一罐膏药,默默往脸上抹。
膏药快见底,这一罐又快用完了。
还好,床下常藏着几十罐。
莺奴是家生的奴隶,母亲是乌家的歌姬,难产去了,爹爹不明。
莺奴从小不知挨了多少打,乌大少爷小时候还护她,大了却跟着众人打起来,甚至一样狠。
好几回莺奴遭不住,偷偷逃跑,或是随乌钰外出时,不回来了——结果次次被家丁们抓回来,打得更凶了。
莺奴身上就没有一日断过青紫。
“啪啪啪!”
她听得外面急促地拍门声,赶紧把药罐盖好塞回去。
“开门!快开门!贱丫头藏在里面做什么!”
莺奴刚把门打开,已不耐烦的嬷嬷们直接将她绑着拖了出来。
莺奴心中默道:板子没打完吗?
哪知嬷嬷们却拿着一碗汤药,要灌莺奴吃下去。
这不是莺奴熟悉的避子汤味道,冒着一股刺鼻的苦味,莺奴紧闭双唇拒绝,睁大眼睛盯向嬷嬷。
嬷嬷们根本懒得瞒她:“你这贱婢,竟敢顶撞表小姐!你是什么□□,高姑娘是什么身份!给你灌哑了,看以后还敢不敢还嘴!”
这汤是哑药!
莺奴旋即心一沉,愈发咬紧牙关。
虽然经常被勒令唱过分的歌,但她很喜欢唱歌,以后还想继续说话。
嬷嬷灌药,她就扭头,药洒了半碗了,两个嬷嬷皆骂骂咧咧,莺奴与她们抗争中,竟无意挣脱,她立马撒腿跑了出去。
眺见由远及近的人,乌钰的身影她是熟悉的,顾不得他旁边还有表妹高姑娘,莺奴径直跪在乌钰脚下:“大少爷,莺奴知错了!莺奴愿意再挨一百个板子,替换药哑!”
虽然她从未顶撞过表小姐,但是按照往常规律,认下莫须有的错误会比解释罚得轻。
良久,莺奴没有听到上面的人应声。
只有诬陷她的表小姐,乌钰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高妍妍在轻唤:“表哥……”
像蚊子细,但是莺奴能听到。
乌钰微微歪腰,姿势仍是优雅的,轻捏起莺奴的下巴,迫她抬头,笑问道:“你怎么没有跪正?”
莺奴这才察觉,自己身子斜着——方才的板子多落在右边屁.股,还疼,所以跪的时候本能避着右边用力。
莺奴忍住疼痛,调正身子,乌钰仍捏着她的下巴,所以她不能低头,只两眼垂下:“奴婢之前伤了。”
乌钰松开手,立起身,淡道:“我瞧着一点伤没有。”
莺奴闻言倏然昂首,对上乌钰星星亮正俯视的双眼,他的面上挂着淡笑。
明明是三年前他下的命令,说她有干净漂亮一张脸,所以打她不能打脸。
从那以后,伤全藏在衣裳里。
伤人的话她都记得。
现在这句也会记下。
“表哥,你瞧她又撒谎。”
高妍妍先行礼,而后轻道。
高妍妍的父亲是二品大员,家教严格,虽然本月随母亲来廖远见姨妈,亦见乌钰,但因为未过门,两人并行,高妍妍都会主动隔开两倍脚长的距离。
若有事说,会先行礼。
她今日穿着黄衫白裙,而那黄衫不似莺奴的黄衫色艳,是淡淡的黄近米,衬得她举手投足间的高洁气质,像栀子,又类鹭鸶。
她其实待下人都和善,只是这回来突然得知,乌钰身边的几个婢女其实都收了房,顿时心如虫咬,时刻都想除去她们。
一定要在过门前将她们都撵了!
高妍妍想着,对上乌钰目光,她原本没有愧意的,不知怎么,他一笑一盯,她忽然心虚,眨眼躲开了对视。
而乌钰亦移开目光,上身再次俯低,摸上莺奴的脸,指尖触及极是温柔:“乖,一百个板子会打死你的,喝药要划算得多。”
他就像哄小猫吃鱼,莺奴的目光在乌钰脸上凝视数秒,陷入绝望,主人知道是高姑娘在设计陷害,但他依然……是主人下的命令。
莺奴的心沉到谷底。
乌家的园林修得极大,一步一景,她身后的“闲情春”,假山桃枝,枝上一只莺刚好被东风惊到,啼数声唤春。
就在她方才回府的路上,这一只黄莺也是在园里徘徊,稍稍飞起,见得西楼二层,美人哭诉。高妍妍低泣一番后,乌钰指尖轻抚杯沿,那里面盛着刚煮的梅子酒,轻轻笑道:“哦,小小家婢竟然冲撞表妹?那闹哑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