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二人自称是远方兄弟, 但在长相上极难瞧出相似,甚至连眼珠颜色都不同。

  其中一人是兴善从未见过的黑眸。

  不仅她没见过,部落里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无论黑眸男子走到何处, 都有一堆人盯着瞧。

  姑娘们瞧久了, 便会脸红,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过俊俏,是每个姑娘都会喜欢的样貌。

  兴善想着,如果他没死, 现在鬓角应该会有白发,眼角也生了皱纹,但骨相还是好的, 而那幽深的眼睛有了岁月加持,只怕更容易让人陷进去。

  如果他活着,依旧是姑娘们的梦中情郎吧!

  这两人彼时年轻,迷路误入赫查海,之后大雪封路,不得不在部落里住下了。

  他俩懂天文, 通地理, 武艺卓绝, 谈吐风趣, 待人接物礼貌温柔, 兴善那时候小, 没有出去见世界,在她眼里这两人绝对是“天人”了。

  尤其是黑眸男子,他不仅比同伴长得好看,而且知书画,擅炼药, 这些都是同伴不具备的。

  小小兴善,觉得顶顶世界,只有他无所不能。

  兴善是被迷住了,缠着黑眸男子拜了师。

  见过许多世面的上任首领,似乎也被迷住了,她竟然抛弃下家乡,同另一位一道去玉京了。

  可惜,前任首领许是不适应玉京的气候和饮食,只四十出头就去了。

  她本该活得更久些。

  而赫查海的天气同样不适合她师父,寒冷缩短了他的寿命。

  兴善曾经在师父弥留之际问过,既然赫查海令他身体不适,为什么不早点离开呢?

  师父说自己是叛家的游子,赫查海虽然冷,却是快乐的容身所。

  “人之寿非以长短衡,而在乎快乐自在。”师父回光返照,忽然有了精神,能来拉兴善的手,“愿你今后自在快乐。”

  兴善知道再不出口,永无机会,脱口而出:“师父,我喜欢你。”

  师父却笑着将她的手松开了。

  她从他的脸上,读出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是金陵人。”师父忽然道。

  兴善吃惊,

  师父几乎不会提及自己的出身和家世,同来赫查海的那位亦提得少,但至少告诉他们自己是玉京人。

  所以她一直以为师父的家乡亦是玉京,亦是北人。

  “宗族里的人,大多知道我被逐……我找不到收留的地方,只好渡江北上,投靠远宗。这支与北人通婚,居住玉京,音讯几绝。”

  师父告诉兴善,果然如他所赌,玉京冯氏不知其被逐,收留了他。他与远房堂弟北上猎游,才误入赫查海。

  师父讲述到此,脸上缓缓浮着缥缈的笑意,玉京仍是寄人篱下,只有赫查海无需看人脸色。

  “那族里为什么要逐你呢?”兴善不解道。

  赫查海里只逐叛徒,就是那些部落间打仗,出卖自己族人的人。她觉得师父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爱上了我父亲的外室。”

  这是师父留给兴善的最后一句话。

  留下她做孤独的赫查海王。

  师父的□□再没有更多了解,反正可以肯定,他不喜欢她。

  兴善笑着低下头:“我后来去玉京,见着冯叔叔的儿子,他像他母亲,竟无任何一处肖似师父。反倒是那回同进见的如鸥部长老,眼睛像极了他。”

  她与如鸥的长老好了散了,之后再好几年,某一日吃驻颜丹时,忽然醒悟:也许师父是为那个她炼的呢……

  陈乐听着她缓缓述说,心中一阵痛,而后是绵长的麻,而后又是痛,跟着麻,如此往复。

  他始终凝视着她,看来人的心一开始都是真诚的,只是他生得太晚了。

  陈乐微微躬身,抱住兴善,打算正面拥着她倒地,兴善却将他一推,反倒是陈乐独自倒在兔毛毯子上。

  这次她没有任由他覆上,而是自己跃起。

  不管他是否想起身,她只双手按在那里,便能桎梏住他。

  睥睨驰骋。

  陈乐仰视着兴善,原来她每回的柔弱无骨全是虚幻。其实陈飞扬同他说后,他去自己打听了,对应细节,仔细回忆,其实已经有五分信了,她是在寻找替身。

  但他的记忆里有兴善的笑颜,亦有哽咽,记得有一回她讲着讲着,就偏过头去,眼睛微红。

  他苦苦抓这一霎的回忆,安慰自己,那是她心里有担子,明白愧对自己,甚至觉着那是她的情动。

  兴善一来,仅有的幻象温情尽数被否。

  所有细节都在说爱,却原来皆是他的自欺欺人。

  陈乐望着眼前坦然的,灵与肉皆无隐藏的兴善,觉得恨不起来。

  他除了心口绞痛,还觉得体内的血已经被吸干了。

  仿佛是兴善吸的,从今以后她灵肉鲜活,而他成了停驻的干尸,他对她的爱将拥有干枯的永生。

  一场终了,兴善披衣。

  陈乐躺在兔毛毯子望着她动作,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帮她。

  直直瞧着兴善穿衣理髻,推门离去。

  赫查海到了夏日,门外也有了黑天。

  在兴善关门的霎那,陈乐瞥见低低数颗星。

  他继续躺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仿佛空的,整个人犹如一件物拾。直到夜里的寒气浸透,胸膛发凉,才起身坐了起来。

  陈乐伸手抚着毯子,目光也盯着,而后穿衣,出门。

  她如意料中,没有留下来过夜,而他亦没有留下来。

  斥翁米商队的帐篷架在赫查海部的边界附近,陈乐独自寻去。

  他不会斥翁米语,比划了刻把钟,都不得入。

  似乎是商队的头头路过,瞧见陈乐,先打量了一番,而后近前。

  头头问了句斥翁米语,陈乐不懂摇头。

  那头头复用蹩脚的北语问道:“你是小乐么?”

  为了复仇,陈家谷日常的训练里有一项北语,陈乐能听懂,旋即点头。

  头头扭头交待身后的手下,不一会儿,陈飞扬寻来:“小乐!”

  陈飞扬先是诧异,继而打量陈乐,族弟只裹了件半袖的袍子,头发披着,俨然是赫查海男子打扮。

  陈乐身上没有带包袱。

  以至陈飞扬疑迟了,陈乐是来找他议事?还是决定离开了?

  陈飞扬当然希望族弟醒悟,便心一横发问:“你是决心离开赫查海了吗?”

  良久,陈乐紧抿双唇,点了下头。

  陈飞扬内心这时才敢雀跃,一时激动,张嘴还发不了声。

  陈乐与其对视,缓缓道:“你说得对,我是陈家男儿。”

  “好、好!就该这样!”陈飞扬连拍陈乐肩膀,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小乐之前只是被妖女迷惑,及时醒了,他对得起陈家。

  陈飞扬同陈乐道:“我们的商队明早彻底离开赫查海,我去同领队商量,捎你一道离开。”说完让陈乐在原地等,自己则掀了离得最近的帐帘,里头的人影一闪而过,果然方才说北语的是领队。

  陈飞扬很快出来,时间短暂得像是前脚进帐,后脚就出来。

  “领队答应了!”他告诉陈乐,同族弟边走边说,“今晚你先同我睡,明早一起出发。”

  陈飞扬引着陈乐进入中间靠后的一顶小帐篷,内里简陋,仅是在草地上铺了张无毛毯子。陈飞扬告诉陈乐,晚上太冷睡觉别脱衣,直接盖毯子。

  陈乐仔细瞧了,何止是毯子,陈飞扬几乎把所有带的衣裳都拿出来,全垒在两人身上,籍此增加温度。

  ……

  夜深,陈飞扬忍不住翻了个身,毯子与脖颈的缝隙间立刻灌一阵风。他蜷曲着,总觉得自己就是旁边草地上的露珠。

  “赫查海真是太冷了。”陈飞扬晓得陈乐也没睡,“据说下雪以后更冷,怪不得斥翁米人冬天都不敢来。小乐,你在这里一年,晚上是怎么挨过来的?”

  陈乐没有应声,现在是夏天没有烧炭,所以陈飞扬不知,赫查海的冬夜是多么融融煦意,有热乎乎的炭火,柔顺的毛毯,还有暖心暖意的“少女”……

  陈乐闭上眼。

  “小乐。”陈飞扬突然再次唤他,这声比方才轻了许多,“我问你个事。”

  没有听见回应,陈飞扬轻轻补充道:“与兴善无关的。”

  “你说。”

  “白日里你提到,有两位斥翁米女子学南语,说出来像金陵话?”陈飞扬小心翼翼道。

  他心里有些虚,因为这是斥翁米领队的命令。

  他白天向领队打听兴善,得呈述前因后果,结果嘴一瓢,把陈乐同他说的这件事也交待了。

  领队突然来了兴趣,甚至浓烈得令陈飞扬感到奇怪,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依从。

  他向陈乐转述领队的试探,其实领队还让他打听,“你去问你弟弟,二女真是兴善的朋友?”

  但陈飞扬说好了不提兴善,便没有转述这句问话。

  帐内寂静了一会,只听得风的呼啸,而后,陈乐慢慢出声:“你怎么知道是女子?”

  他只告诉过陈飞扬,部落里有两个做客的斥翁米人。

  陈飞扬忽然慌乱,“我、我随便猜的!赫查海不是女子为尊么?所以就猜女的了!”

  陈飞扬话音刚落,陈乐就出声驳道:“赫查海不是女子为尊,只是在这里,男女是一样的。”

  以前他拥着兴善,说他讲了那么多江南,她也给他讲讲赫查海的稀奇故事呀!兴善被磨了烦了,只好告诉他,有几段女子不争气的赫查海历史里,曾出男扮女装的首领,因为他们能力在那,所以大伙知道却没戳破。

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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