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谢程番外】阶前梧叶已秋声

  从当今陛下登基那天起,谢珏已经在边疆呆了足足二十年。

  至今为止,这已经比他生命的一半还要长了。

  边疆二十年的风沙磨砺了他的性子,几乎把他从骨到血地淘换成了一个崭新的人。

  有时候,甚至连谢珏自己也觉得,他人生的头十六年,已经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最初他前往边疆时,对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上到带兵打仗,下到生活起居,从里到外地吃了顿大苦头。

  然而那时候他突逢家变,人又年轻,什么苦啊累的都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打掉牙和血吞,最后才一步步地在这偌大的边塞上站稳脚跟。

  但这些苦头最终也让他脱胎换骨,从一个锦绣丛里万事不知的小少爷,逐渐长成了一个能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有时候,面对着塞外风沙和万里明月时,谢珏也会想——起码,他没有对不起父兄的在天之灵。

  当年他年少无知,家里的天一下子塌了个彻底,谢国公府一朝碎了个七零八落。他的父兄、姐姐,全都在一夕间丧命,举目四望时,全天下仿佛只剩下他一个谢家人。

  但好在他还能站起来,他的脊骨被人寸寸打碎,却又被他自己咬着牙安了回去。他撕咬着自己的血肉长大,从一个傻不愣登公子哥硬生生又走回了他父兄的老路。

  若放在二十年前,有人说最终继承谢家衣钵的,不是大公子谢瑜,而是小公子谢珏,恐怕谁听了谁都要笑话几句,说是吃酒吃了个糊涂。

  然而二十年过去,谢永铭当年的名头,却还是落在了谢珏身上。

  从“谢小将军”变成“谢将军”,谢珏花了两年,但从“谢将军”回到“国公爷”,他用了整整十年。

  好在这一路行来,他并不是一个人独自支撑。

  边城的将军府建成那天,谢珏摆了个流水路宴,除了他亲近的军中将士之外,任谁路过,谁都能来喝上一杯薄酒。

  将军府牌匾上的红绸长长地垂落下来,前院的宴席热热闹闹,可谢珏本人却滑不留手地脱了身,带着程沅跑了。

  程大夫为人温和老实,脾气和软得像是刚出锅的发面包子,被谢将军拐带出去的时候还有些不安,连声问了几句是不是不大好。

  “这有什么。”谢珏说:“有关重呢。”

  “这怎么能一样,今日是咱家乔迁新居,总叫关副将帮你招呼客人,显得有些失礼。”程沅说。

  谢珏最爱听程沅说“咱家”俩字,好像这两个字儿从程沅嘴里说出来,就能让他有一种安定感似的。

  虽然这话谢将军从来不好意思跟程大夫说,但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心里是感激的。

  除了这么多年相互扶持的情谊之外,程沅本来一个好好的神医徒弟,不在中原浪迹天涯,名扬万里,反倒跟着他窝在边城这一亩三分地里,他总觉得亏了程沅。

  今天出门前,他被亲近的将士们抓起来灌了几杯薄酒,仗着烧刀子的狠辣劲儿,谢珏也隐隐上了头,想要难得地把程沅带出去,说点体己话。

  “喝酒什么时候都能喝,今天高兴,带你出去转转。”谢珏说:“你还没见过突厥最肥的草场呢,那草足有一人多高,踩上去跟棉花一样舒服。”

  突厥先前被打得元气大伤,现下已经退回了呼图山脉往后,原本疏勒河对岸的大片草场,现在都归了宁衍所有。

  边城的守军早在半年前就驻扎进了呼图山前,于是就算走得再远些,也不怕有什么危险了。

  程沅跟着谢珏在边疆这么多年,医治过的将士们不知几何,偶尔若是前线打得厉害,他也难免长久地待在中军大营里,免得不方便。

  可这么多年来,谢珏从来不肯带他去最危险的前线,程沅最远也只走到过疏勒河一边,对河岸另一头的景象,其实也不是不好奇。

  “现下天色已经晚了。”程沅犹豫:“不然明天再去吧。”

  “什么晚不晚的。”谢珏弯着眼睛笑了笑,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马背上一抱,自己踩着脚蹬上了马,扬声就喊了一句驾。

  程沅被马儿跑动的动作悠了一下,整个身子向后一晃,正撞在谢珏胸口上,被他环着腰搂住了。

  直到这时候,谢将军的后半句话才姗姗来迟。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将军带着自己的夫人去本朝镇守的边疆转转,那是天经地义,什么时候都不晚!”

  现下正是夏末秋初,疏勒河对岸的草场里草叶还没打黄,程大夫自己不善骑马,谢珏便明目张胆地跟他同乘一骑,谁也没告诉,大摇大摆地走了。

  出城时,还给守城的门将丢了两块酥糖。

  直到在将军府内院满处找谢珏的关重听见消息时,谢将军他老人家已经一骑绝尘,走了小半个时辰了。

  “这将军,走也不说一声。”关重被谢珏气笑了,摇了摇头,挥挥手示意送信的小兵下去喝酒,说道:“算了,他爱去就去吧,出去转转也好,他今天是太高兴了。”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亲兵打趣,说道:“将军人年轻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小孩子气,乔迁个新居罢了。凭将军国公爷的名头,陛下别说赏一个宅子,就是赏七八个,我觉得也没什么。”

  “放屁。”关重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个年轻轻的小猴头,你懂个屁。”

  其实别说年轻的亲兵不明白,就连程沅自己也不清楚这宅子的用意。

  但程沅却能看出来,今日谢珏是真的很高兴。

  出城之后,天色便渐渐黑了下来。

  长烟落日,明月高悬,谢珏一路带着程沅向北走去,直到过了疏勒河,谢珏的马也渐渐慢了下来。

  天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雄鹰,在月色下盘旋疾驰,离得近时,甚至能听见雄鹰展翅时带过的风声。

  谢珏脚步未停,一路向北而去。

  他身边零散的农户和庄田越来越少,环境也开始变得广阔而苍凉,渐渐地,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草原。

  现下正值夏末,草场中的草疯长蔓延,在月色下绵延千里,仿佛永无尽头。

  从半个时辰之前,程沅就再没看到过有村庄住家的痕迹,谢珏执拗地带着他背着月色一路向北,终于走到了这片荒无人烟的寂静之地。

  直到走到河边时,谢珏终于勒停了马。

  月色洒在河面上,蜿蜒的玉带在草场中若隐若现,这四周静谧无声,别说人烟,就连草木飞鸟都少见。

  程沅回过头,只见月色下,谢珏正微微低着头,含笑看着他。

  月色从他的肩背上铺洒而下,勾勒出一个高大的轮廓。程沅望着谢珏乌黑漂亮的眼珠,几乎瞬间就看呆了。

  ——二十年了,程沅忽然想。

  他跟谢珏已经在一起二十年了。

  当年,他在江南一处小小的村落见到谢珏时,他和谢珏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

  那时候谢珏年纪小,在京中又受宠,说话办事都横冲直撞的,大多凭自己高兴,时常惹得他无奈至极,不知道说什么好。比起现在来说,不知道差了多远。

  但程沅就是觉得,那时候的谢副指挥使,活得肆意又潇洒,浑身像是镀了盛夏的日光,热辣而明媚,整个人都耀眼无比。

  或许也就是因为程沅见过他那样明媚的模样,所以才能在之后他变得晦暗时,还要执着地穿过整个中原,千里迢迢地跑来边城,想把他再找回来。

  现在二十年过去,谢珏从谢副指挥使变成了谢国公,他骨子里那些幼稚和脆弱也沉淀了大半,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是成熟稳重、能独当一面的将才了。

  但饶是如此,程沅还是能从他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纯粹、热烈,执拗又温和。

  “小沅。”谢珏忽然开口道。

  程沅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下意识应声道:“怎么了?”

  “我真的很高兴。”

  谢珏收紧了手臂,将程沅整个人按在了自己怀里,他微微低下头,将下巴搁在了程沅的肩窝上,后背弯起,像是个脆弱的大孩子。

  程沅笑着回手摸了摸他的脸,说道:“我也高兴,跟你在一块,我每天都很高兴。”

  “你知道陛下赐我边城将军府是什么意思么?”谢珏问。

  程沅对朝中门道知道得甚少,只能摇了摇头。

  “有了将军府,从此以后,我便不用每年都回京述职了,只要三五年回去一次就好。”谢珏笑了笑,轻声说:“他是告诉我,他对我很放心。”

  程沅微微一愣,从心眼里涌起一阵狂喜,但紧接着,狂喜过后,他又有些心疼。

  这普天之下大约没人知道,“放心”二字对谢珏来说有多重要。

  他的父兄,姐姐,他满府的荣光和和睦的家庭,都是因这二字而支离破碎。

  程沅艰难地拧过身子,抱住了谢珏的一只胳膊,凑过去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我是真的高兴。”谢珏说:“我知道,当初的事,其实你一直害怕——你不是朝中人,不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害怕我走父兄的老路,也是正常的。”

  “但现在都好了。”程沅小声说。

  “对,现在都好了。”谢珏与他额头抵着额头,笑着说:“之前跟明远闲聊,他曾问过我,等以后老了,要不要过继个孩子,承欢膝下。”

  “你怎么说?”程沅问。

  “我说啊……”谢珏故意拉了个长音,笑着说:“从今往后,我只养你一个。”

第240章 【谢程番外】阶前梧叶已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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