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几乎要产生他很喜欢我的错觉。

  张旭辰微微弯下眉眼,嘴角浮起弧度,指尖拂过我的头顶:“易娴,其实我那句话的意思是,我从不觉得你麻烦,你想要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拒绝。”

  我嘴唇嗫嚅:“你……”

  “两位学生!”

  我转头,年轻警察说:“天晚了要不要我送你们回学校?”

  我惊讶:“真的吗?”

  警察笑着拍自己肩膀:“对啊!护送报警人员回家也是咱人民警察的义务啦!”

  我刚迈几步,想了想又问张旭辰:“你要骑自己的自行车回去吗?你的车还停在体育馆呢。”

  张旭辰说:“这么晚了行车不安全,我也坐警车回去吧。”

  我们坐上面包车,年轻警察絮絮叨叨地抱怨政策问题,又说了点奇案怪案。起先我还能听,没多久困意席卷,眼睛睁了又闭,然后只留条狭缝,最终缝也不留,昏沉沉地酣睡起来。

  张旭辰把我叫醒时,我迷迷糊糊,他拉我下车进校门时,我还是迷迷糊糊。

  我们穿过校门牌坊,穿过教学区老巷,穿过紫薇盛放的花园,在一条漫长的樟树道缓行,我闻到泥土芬芳,瞌睡慢慢驱散。

  这条路好长好长,行人稀疏路灯昏黄,树影遮蔽天空,如同将世界缩窄成阴暗长路,只有他在前方,牵着我庇护我。

  记忆在脑海回放,樟树下好似站了无数个他,或笑或怒,又或者平平淡淡地,像空气一样默默用视线包裹我。

  那些我曾以为他匮乏意义的目光,此时汇聚成河,就如掌心里的汗,不知何时,悄悄融入我的皮肤和血液、呼吸、心跳。

  我拉住他:“张旭辰。”

  他停下脚步。

  我靠近他,手掌脱离他的桎梏,指端顺衣袖上滑,搂住他的脖子:“张旭辰……”

  夜风轻拂,树叶飘落,周遭空无一人,只剩我和他。

  张旭辰低头,我踮脚,闭眼吻上去。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却蓦然崩塌了我的世界,他温热的嘴唇仿佛岩浆,从唇缝涌入,将我融化殆尽。

  他手足无措,甚至不知如何回应,但我很高兴,高兴他是初吻,如果我成功了,那我就是他的初恋。

  彼此分离时,他无意识抓着我的袖口,琥珀色的眼珠在路灯下流光翕动。

  我说:“张旭辰,我不喜欢你了,现在是爱你。”

  “你听明白了吗?是爱你。”

  疑惑,隐瞒

  易娴一上警车,就叽叽喳喳的,一会儿说被同学看见了还以为我们犯了事,一会儿说原来警车还有面包车款的她真是第一次见。

  没多久,我听不见她与警察一唱一和,斜眼珠去瞧。

  易娴精神恹恹,眉毛挑得极上也奈何不了发沉的眼皮,很快,她把头重重倒向我。

  这次不是装,是真睡。

  我单手托着她的脑袋,她顺我的引导,一点点躺向我的双腿。年轻警察大嗓门:“……嘿!然后我一问,祖孙三代居然都是上吊自杀,当时吓得我……”

  等不到听众附和,他奇怪地抬眼看后视镜,我竖食指,示意他放低声音。

  警察笑嘻嘻:“这姑娘是你女朋友吧?”

  我呼吸微沉,点头。

  警察自信满满:“肯定刚谈不久吧?我瞧这姑娘还对你有点腼腆,谈久了不是这样,我媳妇儿大庭广众的又搂又抱都不会害臊。”

  我低头微笑,脱外套给易娴披上,顺便关窗。易娴的手指无意识抓取,我伸食指,她便抓紧不放,像初生婴儿的握持反射。

  我放低余下四指,轻抚她的手背。

  她的手很小巧,窝在掌心暖融融,光是触碰,已让人心动不已。

  我的另一个手轻捏她的耳垂,反复摩.挲那颗暗红小痣,硌在指腹有实感,能感觉到它的鲜活。

  警察说:“小同志可真是温柔,日后铁定是个好丈夫。”

  丈夫?

  有人说,男人如果喜欢一个女人,第一眼就连孩子叫什么都会想好。我想,如果是指易娴,那便对了,不仅结婚生子,连下辈子都想规划清楚。

  到了学校,易娴歪歪坐起,恍恍惚惚跟在身后,我不得不牵紧点,否则她能游荡到天边去。

  本以为一路会就这么走完,谁知刚入林荫道,易娴便拉住了我。

  我站定,她喊我:“张旭辰。”

  我回头,易娴被我的影子笼罩,路灯下的脸昏黄不清,还有树影割裂光明。

  她慢慢搂住脖子,轻声细语:“张旭辰……”

  我隐约感觉会发生什么,在易娴说出名字后,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于是我愣了两秒。

  易娴就在这两秒内亲了上来。

  我彻底懵神。

  易娴亲得柔软轻盈,我却紧张得手指发抖。感官无限放大,一片树叶的坠落都像排山倒海,压得头顶晕乎乎。

  嘴唇离开,她放平脚底,身子沉了回去。我睁眼,易娴说:“张旭辰,我不喜欢你了,现在是爱你。”

  “你听明白了吗?是爱你。”

  她歪头,眉毛忽平忽皱:“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我不发话,她也懒得再等,快活地朝宿舍跑去:“晚安啦张旭辰!我要去赶小组作业了!你快回去睡觉啦!”

  我摸着唇畔,原地怔愣许久,直到她的宿舍楼熄灯,我才反应过来一件大事──

  我的初吻没了?!

  *

  舍友们惊讶问我怎么回这么晚,我朝舍友双手合十:“对不起各位了,我的手机被偷了,把手机资料弄丢了,包括小组作业……”

  陈橘子为难到:“啊这……”她抓后脑勺,“哎呀算了算了,又不是你的问题。那你的那份怎么办?熬夜做吗?”

  我叹气:“没办法了,也只能熬夜了。”

  陈橘子开电脑:“那我帮你收集引言部分的资料。”

  “那我帮你划书。”小琴爬下床:“橘子等你搞完了资料,我帮她搞那部分的ppt。”

  菲菲从床沿探脑袋:“你们轻点儿,我可不想明天上课打瞌睡。”

  陈橘子朝她招手:“大学霸下来吧,陪咱们熬夜嘛~就当提前适应考试月~”

  菲菲仰头望天:“唉……服了你们了,快干快干!”她掀被子,“我先说好啊,最多凌晨两点,我就必须睡觉了啊!”

  陈橘子斗志昂扬地撸袖子:“哟西!姑娘们干起来!”

  四人开应急灯奋战,等到凌晨一点半,我把她们劝回床铺。陈橘子打着瞌睡问:“你一个人能做完吗?”

  我鼓胳膊肌肉:“绝对没问题,我做过一次,熟门熟路。”

  夜深人静,电脑荧光累眼睛,我不断掐自己醒神,呵欠连天地忙碌。凌晨三点半,我实在没法再继续,只好定了五点的闹钟爬床睡觉,企图早起工作。

  可眼睛一闭,就像把我沉进了真空罩,别说闹钟喊,连人喊都费力。

  陈橘子使劲儿拍床栏杆:“……易娴!易娴!”

  我猛然睁眼,发觉天色大亮,一个激灵慌忙翻身下床:“几点了几点了?”

  “七点四十了哦,准备去上课了。”

  “完了完了完了……”我抓头发,“做不完了做不完了……”我把桌面资料拂来拂去,陈橘子拦住我:“不用管了,已经做好了。”

  我瞠目结舌:“……啊?真的?!”

  陈橘子晃着USB:“你就放心吧,ppt全都整合好了,不用操心了。”

  她推着我往厕所走,我不断追问:

  “你做的?”

  “你什么时候做的?”

  “你熬夜了?”

  “是不是我的闹钟把你弄醒了?你怎么不叫醒我呢?”

  ……

  陈橘子把我推进厕所:“哎呀大小姐你别这么多问题了!快点洗漱!不然赶不上校车了啊!”

  我带着满肚子疑惑去教室,陈橘子精神抖擞像是越熬越精神,但我满心愧疚:“对不起啦橘子,我请你吃一周的饭给你补补……”

  陈橘子连连摆手:“受之有愧受之有愧……我只有一个愿望。”

  “你说。”

  “你啊……”她凑我耳边,“赶紧把张旭辰拿下,好好谈个恋爱,就是给我最大的补偿啦!”

  我顺她的话远眺,却望不到张旭辰的身影。

  ……该不会我昨天太猛,把他吓到了吧?

  我亟亟起身搜寻他,才发现他不仅坐在后排,还……趴桌面睡起了觉?

  我啧啧两声。

  这等奇观,真是挺稀有挺少见挺不可思议的。我问陈橘子:“你觉得,会有人在失去初吻那天睡不着觉吗?”

  陈橘子与我大眼瞪小眼,显然不知所谓,我指张旭辰的方向:“他好像会欸?”

  *

  那夜回宿舍,宿管已经准备锁门,我说了好些好话才逃过批评。胖子给我开门时满腹疑虑:“隔壁宿舍早八百年就回来了,难不成你一个人去吃海底捞了?”

  我掩饰到:“哦……海底捞打折呢,我正好饿肚子就去吃了。”

  我洗漱完搬电脑和板凳去走廊,胖子又问:“你不睡觉啊?”

  我揉鼻梁:“不睡了,提前背书准备期末吧。”

  胖子嘀咕:“我看你是吃撑了没事儿干吧?”

  等胖子关门,我去隔壁问老乾关于易娴她们组的课题,老乾简直受宠若惊,手指抠门板干巴巴地问:“你问这个干嘛?”

  我答:“我帮她干活,你帮我保密。”

  老乾潇洒地捋头发:“行啊,我告诉你,但你明天得请我吃零食,否则免谈。”

  老乾就爱坐地起价,我无奈点头:“行吧,那你还记得你一屁股把易娴坐进水里的事儿吗?我寻思你也没请她吃顿饭弥补弥补吧?”

  老乾嬉皮笑脸地弓腰:“……好说好说,您要什么课题,我立马给您。”

  走廊是声控灯,我席地而坐,时不时拍手亮灯。

  易娴肯定按顺序干活,那我便倒着翻书做ppt,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凌晨五点,我帮她做完了一大半,找到她舍友的q.q发送文件,并附带保密留言,没想到舍友很快回复:『为什么保密啊?』

  我睡眼惺忪,拿掌根揉了揉眼:『怕她内疚』

  『那她对我内疚不也一样是内疚吗?』

  『不一样的,她会大大方方地补偿你,但只会小心翼翼地补偿我,她比较别扭,你又不是不知道。』

  过了会儿,她的舍友再次回复:『其实……你喜欢我们易娴吧?』

  我瞌睡醒了大半,舔嘴唇回复:『是』

  那头很快回复:『[ok]懂了,我会保密的,你赶紧表白啊,游泳部那个社长可是每天旁敲侧击问易娴的事儿呢!』

  我摁熄手机,烦躁地踹了脚凳子腿,电脑惊得跳了两跳。

  那个韩山,怎么贼心不死啊?

  欺骗,愠怒

  因为六月进入考试月,学生会干部选拔将在五月底进行。游泳池那件事后,我也没机会找韩山打听小道消息,心里实在没底。

  毕竟这东西以后能写入个人简历,对研究生和找工作都有极大帮助,许多人盯着那职位眼发绿光。我又不是成绩特好表现特突出,要是没韩山提拔,胜算便只有星点儿大。

  所以韩山找我帮忙整理档案时,我直觉是个好机会,就是不太明白为啥他每天都要黑灯瞎火的才有时间来整理档案。

  我站在行政楼外打瞌睡。

  昨晚逛淘宝,想给张旭辰淘个520礼物,选来选去都不知道该选什么,最后被漂亮裙子吸引,熬到一点才睡觉。现在脑子浑浑噩噩,也不知能不能把事办好。

  夏初的夜还有点凉,裙摆下的小腿鸡皮疙瘩泛滥,后背一阵接一阵刮风,冷飕飕,冻得我喷嚏直冒。

  远处大榆树黑影攒动,我有点发怵,心想这韩山要是再不来我就走了,这不明摆着仗权弄势嘛?我又不是他仆人,每天陪笑多没尊严啊?

  正腹诽着,榆树下多了条长影子,我一慌:“谁……谁啊……”

  每个学校都有坟山传说,我们学校也不例外,据说这行政楼下榆树林是镇死人的,大半夜还能看见吊死鬼在枝桠里飘飞。

  所以我哆嗦着喊:“……谁、谁啊!给老娘滚出来!”

  长影慢吞吞挪近,月光追随身影流动,我定睛一看,韩山笑得放肆,提着什么东西朝我走来。

  我吐了口气:“学长,大半夜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呢?”

  韩山弯着他的桃花眼,小勾子似的挠我:“抱歉抱歉,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有聚餐,可能会晚点。”

  “那你就别让我来啊!”

  韩山弓腰靠近,手中小提袋贴我脸颊滑动,温热触感让我浑身一阵战栗:“什么东西啊?”

  韩山抬下巴:“椰汁奶茶不要珍珠,加双倍多肉。”

  我倒抽凉气:“学长你怎么跟开天眼似的知道我的癖好?”

  韩山笑着,习惯性摸我头顶:“说不准我和你心灵相通?”

  我“嘁”一声拂开他:“我想起来了,上次游泳馆集体点奶茶外卖用的是你的手机对吧?”

  韩山耸肩,刚要说点什么,手机铃声突然唱响。他抬手隔断我,离我远了点,我听他絮絮讲着:

  “真有事,挺重要的,你们吃……”

  “不用了不用了……行行行下次我请……”

  韩山挂断电话,我说:“学长你要是有事就去呗,反正整理档案也不急于一时。”

  韩山吊儿郎当地倚靠树干:“小学妹,我聚餐推都推了,半点油水没捞不说,还饿肚子帮你买奶茶,你就这么想让我走啊?”

  我翻白眼:“你这人怎么做一分说成十分呢?你当我傻啊,你嘴里有草莓薄荷的味道,那是吃火锅送的清口糖。”

  韩山朝自己呵气,末了抱胳膊歪歪倚树干,似笑非笑地盯我看。

  我不自在地搓手:“干嘛?”

  韩山说:“你和她们不一样。”

  “……啊?”

  “你比她们聪明点,好多东西对你没用。”

  韩山一步步逼近,我抬手:“停!孤男寡女得保持点安全距离,你可别耍我玩啊?”

  韩山深吸气,大外套从我头顶往下罩,我的视线被阻断,他拿胳膊箍我的脖子拐着走:“行了小学妹,外面冷,快进楼里吧。”

  *

  我闭眼躺在床上,胖子问我要不要点烧烤外卖,我无动于衷。

  黄瓜仔取眼镜擦镜片:“张老爷子这两天不大对劲啊?”

  长马猴抱着手机翘腿:“嗐,有啥是咱苍老师米亚比小兰兰解决不了的呢?有就多看两部。”

  我嫌他们吵,戴耳机点进q.q,在空间图标来回徘徊。其实不用点入,我对韩山的动态清清楚楚,用脚趾都能猜到他会发什么。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漂亮小学妹帮忙才能事半功倍。[图片]』

  『来自深夜的自拍[图片]』

  『(玫瑰)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图片]』

  我更清楚,这几条动态只对我公开。

  今天白天,我特地坐去易娴后座,易娴很惊讶,我清了清嗓子:“今晚……一起看电影吗?有部瓦伦纽瓦的新电影上映。”

  易娴呆呆盯着我,蓦然咧嘴笑:“好……哎呀不行!”她低眉垂头,“我晚上有事要做,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什么事?”

  易娴眼珠右斜:“就是……学生会组织部那边,我得帮他们整理档案,你知道,我想竞选学生会干部,得……”

  两只手指相□□点,易娴表情为难。

  我问:“帮谁?”

  “他们啊。”

  “他们是谁?”

  易娴转眼珠:“好多呢。”

  “有韩山吗?”

  “……谁?”

  “韩山。”

  易娴左眉毛高右眉毛低,偷偷瞟她的舍友,又重新转回我脸上:“有……但不止他一个呀!”

  “不止他一个吗?”

  易娴点头:“对呀对呀。”

  我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她在我的影子里畏手畏脚,我冷声说:“易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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