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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出来了。”吴况和蔼地笑,“你先说吧。”

  六刹·紫金铳

  “这里。”岳青杉将手里的剧本递给他看,有几页折过画过,厚厚一本有点陈旧,吴况小心地接在手里,又叫蓝冰,

  “小蓝,你也过来。”

  蓝冰合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走了过来,在两人身边站定。

  “末月亭这一场之后,我抱着白如令出永宁门,然后旁白里我念的是第二天桃花宴上的那首诗,对吗?”

  “大赋。”蓝冰纠正道。

  岳青杉讪讪地看了她一眼,蓝冰坦荡地回望。

  “这首……大赋,我读了,私下里也查了一些东西,差不多弄懂了意思,主要是表现了一种……比较欢快绚烂的心情,是这么回事,对吧?”

  “没错。”蓝冰答道,吴况把中间的空地让出来给他俩,自己看着。

  “那我就不知道这一段该怎么读了。”岳青杉皱起眉头,“如果是比较悲的那种,那和这篇赋本身的内容也对不上,但要是用比较正式喜悦的语气,跟当时的场景又对不上,会出戏。”他语气十分肯定,言简意赅。蓝冰似乎在揣摩他的话,没出声。

  岳青杉直接把剩下的话全说出来,“我写人物小传的时候,这个地方也一直弄不明白。薛渊对白如令到底有没有感情?如果没感情,为什么会有抱着她走出永宁门那一场戏?如果有感情,为什么她死了第二天就去参加那么隆重的活动,而且……从他这篇献赋的内容,也看不出有多少悲伤的意思。”

  这一连串提问又快又准,好几个人的眼光都被吸引过来。

  “有没有可能是装的?”宋晓玩弄着自己新做的指甲,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嘴,“就是本来就没感情,永宁门那一场是故意做出来的戏?”

  “做给谁看呢?”饰演中年东府的孙证京,把一直抱在膝头玩的小演员放下,也探过头来,“当时四下无人,白如令最起码在他心里是个死人,而且,如果被沈雁发现了的话,觉得他这个人优柔寡断,对他反而不是件好事。总之,我看不出他这么做的动机。”

  他一口气说完了,拿起桌上的温水喝了一口。

  蓝冰迟疑了一下,“但在事实上是没有出入的。”她说,“薛渊毒死白如令确有其事,只不过白如令事先觉察,换掉了毒酒,这才有三天后的永宁门事变。另一方面,薛渊献赋,这事也是确实有的,记载也有,原本现在还锁在泰大的图书馆里。”

  岳青杉在这点上很固执,“但是一般来讲,正常人的言行不会这样前后冲突。如果确有感情,那他写不出那种诗赋,如果没有感情,毒死白如令之后,可以很干脆地离开。”

  这话说完,不单他陷入了沉思,满屋里一时也没了声音。他的助理将门推开一个缝儿探进头来,“岳哥,镜面那边打电话进来……”

  “没空!”岳青杉烦躁地道,门缝外边那个脑袋立即就缩回去了。

  “其实……我个人倾向于另一种可能。”吴况轻咳一声,这招很灵,众人的注意立即就被吸引过来。

  他就接着说下去,“我觉得薛渊可能对白如令诈死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甚至于,他有可能本身就是参与其中的一份子。”

  这句话基本颠覆了整个终场戏的基础,而且观点过于惊世骇俗,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插话,吴况得以毫无障碍地继续发表惊人言论,

  “第一点是,如果没有薛渊的直接参与,白如令要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假死,难度是很大的。还有一点就是,如果是薛渊亲自动手,白如令登上帝位之后不可能不对他进行报复。最后一点,参与永宁门事变的几个主要家族,其家主和一些重要家人跟薛渊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在后来的十几年里他们都有书信联系。”

  “报复了。”蓝冰提醒,“迁入守江,三年流刑。”

  “跟他犯的事比起来,也太轻了一点。”吴况轻轻摇了摇头,“白如令性格残忍,睚眦必报,即使是自己的亲弟弟都非要赶尽杀绝,不该就这么放过他。”

  他说完了,接着又轻巧地笑起来,“不过,我也就是说说自己根据野史的一些猜想罢了,大家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你可以跟老师说的。”蓝冰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过了,不过云冉觉得这种猜想‘没有格调,充满了无聊的阴谋论,会把整个情节降低到办公室政治的水准,非常低劣。’”吴况举起手形象地比了对引号,又对蓝冰为老不尊地眨了眨眼,“你老师那个性格,你懂的,本来要是她不住院,也用不着我帮她整理稿子,我哪敢接着说啊,所以后来定稿的时候就是这样了,然后一直也没变过。”

  “其实我倒觉得可以灵活地处理一下。”一直没说话的编剧开了口,“这样也可以避免刚才说到的,那个出戏的问题。”他试探性地看向吴况,“吴老师和蓝博士觉得呢?”

  “我无所谓呀。演戏嘛,肯定是要有一些变通的。不过,我刚才说的也多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算不得准,而且跟一般人平常知道的事实差得比较大,怕不好改。”

  蓝冰,不用说,跟她老师坚定地站同一条线,离开拍只有两三天,对剧本动这么大的手术,导演当然也举双手反对。好在剧本虽然是一字未改,但播出效果挺好。

  风萧露冷,箫声幽咽,如玉般俊美高洁的男子最终堕入泥沼,为了权力欲望杀死自己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抱着她的尸体在高高的永宁门下呜咽。

  时或闪过的场景,却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盛大华美的宴会。

  男人敬酒,献赋,吟咏华丽的诗篇,眼神里却空得可怕,像被谁生生挖走了一块魂魄。

  永安门惊变,血雨之中复仇归来的长公主手执□□而立,与片头少女帝王剪影重合,但少几分飞扬意气,多几分暴戾。古坟荒草,断送了当年的金冠蟒袍,一个极盛的时代,也在极乐的高潮之中戛然而止,如久酗之人在狂饮狂喜和狂吼之中突然断了气。隐藏在高楼广厦中的六亿八千万蛆虫一起拱动,同声大嚼,秦楼楚馆旦夕塌,灰飞烟灭,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白如令赢了,他输了。薛渊带着沉重的脚镣,走上流放的奴隶队伍,以奴隶身份入京,再以奴隶身份归去。他回望永宁门,当年明月,当年天真无邪的笑脸,以及那不再归返的盛世,都在眼前一幕幕浮现。

  岳青杉台词功夫不错,一首喜庆的大赋,让他念出了生无可恋的绝望感,配上绚丽的辞藻,越觉人生无常可怖,#伤至深为无#当天就喜提热搜,经纪人特别叮嘱他这几天做好表情管理,好配合宣发。

  不过,或许是入戏太深的缘故,他瞪着那些翻旧了的台词稿纸,总觉得有双熟悉的眼睛,透过白纸黑字在盯着他,还令人毛骨悚然地呵呵直笑。

  虽然看上去高冷暴躁,不过他还是挺怕鬼的,当天连觉都没敢睡,在助理面前硬撑着说不困,顺便还敲定了之前镜面公司那事——司云台找上他这张漂亮的冷脸给自家春季的新系列“融雪之音”代言,已经通过一直合作的造型师送来了钻石袖扣和领带夹。

  不用说,拿到这种顶级高奢代言,当然是他事业更上一层楼的标志。

  小助理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见他恍惚着看向漆黑的窗外,一脸困倦的模样还带着点性感,为了赶最后的夜场戏连熬了几个大夜,眼角带红,清冷的气质里掺上点妩媚奢靡,构成一种复调之美。

  好看的人连犯困都好看,他一边调侃老天不公,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岳青杉眼前晃了两下,“岳哥,岳哥?”语调放得很轻,生怕惹出这位大魔王的起床气来。

  岳青杉没听见这两句话,只在眼前依稀看见有个高瘦的男人,身边依偎着一个女孩,极有深意地对他笑了笑,不见了。

  他回过神来,“什么?”

  “这边代言没有问题的话,我就联系华姐安排了。”

  “嗯,去吧。”他心不在焉,因为那个奇异的笑,脑海里还蒙上一层灰霾。

  五刹·青罗剪

  第十年,兰啼关外,沈翎终于不知所踪。

  我十分庆幸:我终于不用再惦记着复国的事儿了。这些年只要一看见他,这个念头就像水缸里的葫芦瓢一样一个劲儿地浮上来,怎么按也按不下去。因为我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要是世上还有一个人,有心也有力助我光复大余朝,那必然就是这个沈翎。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父亲,我没有长大变重之前他总是把我抱在膝头玩耍,他说,阿翎(然后伸手去指正在床边看鸟,模样乖巧可爱的沈翎)是很聪明的孩子,若你做了皇帝,让他辅佐你。

  我那时候很知道如何讨人欢心,便跳下父亲膝头挽起他的手,“那么,以后就多多依仗翎小叔了。”沈翎会愣一下,然后撑着那张漂亮的脸转过身来,也握住我的手,重重地“嗯”一声。

  他是我父亲本家人,所以我俩算是曲里拐弯地攀着那么点亲戚。要是细细论起辈分来,我确实得叫他一声小叔叔。

  父亲靠坐在大椅子上,看去很满意。但有时他也会很悲观,悄悄走进来弯下腰,在我耳边告诉我,“大余的江山不长了。”语调十分伤感,他是认真的。

  那时候我正在三心二意地临摹正楷大字,袖子上沾了一滩墨,听了这话,吓得不行,以为是因为我做作业溜号才导致了大余朝的灭亡,连忙道,

  “我再也不敢了父亲,我一定好好写字父亲。”

  父亲“噗”地一下就笑出声来,他生得俊美,做上东府之前据说宠冠后宫,但沈翎犀利地指出,我母亲的后宫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所以这个“宠冠后宫”水分很大。

  然而,我直面这种美颜暴击的同时,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父亲口中行将灭亡的大余朝,还有大余朝灭亡之后,我将要流落到哪里沿街乞讨,以及乞讨时要不要带上沈翎,他嗓子清亮,可以唱很好的莲花落。

  我被父亲笑得不知所措,快吓哭了,带着哭腔道,“我真的没有亡掉大余朝。”

  父亲乐得整个人都弯下腰去,“跟你没关系。”他答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律儿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心知受了侮辱,十分不忿,扯开嗓子干嚎,顺利地嚎来了母亲,将父亲吓唬小孩的光辉事迹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母亲气得不行。

  父亲有小半个月没能踏入内廷一步,每天站在永平门着急地跟御卫们解释,“我不光是外廷臣子,也是内廷臣子的,我真可以进去的。”当然,这小半个月里,教养我的先生也翻了脸,书山题海苦不堪言,我伤敌一百,自损八千。

  无尽的岁月浮光掠影般轻快地流过,倏忽间我们不知老之将至,父亲最终一语成谶:大余朝亡于它的盛年,正如父亲死于五十岁整,他的壮年。亲手亡掉它的人是我姐姐,守国门死社稷的末代天子;而这事也属实跟我没什么关系,因为我白律,那时已经是让我姐姐撵出了都城的亡国之君,在兰啼关和重山关中间漂泊了整整七年。

  前三年,我没有多大长进,就是这地方山多树多,经常迷路。

  第四年的时候,我学会了用冰搭小房子,然后在小房子里烤肉,手法高明。

  第五年,我接着了一个好友的死讯,公孙意,她小时候进宫,送过我一个金丝和木头缠成的小鸟,用手一旋,就可以飞上半空。她是战死的,吴氏的军队到了城下,她的三个哥哥,一个舅父,都很识时务地投降了,她母亲和舅母觉得没脸再活下去,盛装跳了近百尺高的城墙,死得光辉璀璨,死时模样极美,流芳后世。

  只有她比较死心眼,既没有苟活保命,也没有一场凄烈盛大的死亡,据说她把头发“刷”地一声全部斩断,然后挽起剑,

  “妈的,拼了。”

  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说了句脏话,全无贵女修养,这就使得她本来不佳的形象更为落魄,这下子,或许谁也不会记住那送过我一只小鸟的公孙意了,除了那些被她砍得七零八落的敌人。公孙氏世代精研机关偃术,而且铸剑,所以一般情况下不许出武人。门内可以称为当世剑豪的,算来二百年,也不过只出了三位:跟叛王白书儿一起战死重山关的公孙灵、大庆年间单人独剑凤凰台上也杀三进三出的公孙穆言,再有,就是这个公孙意。

  她不眠不休地在银华城下奋战了三天三夜,东城陷落了,西城陷落了,东城又被她夺回来了,然后南城陷落了,西城又被她夺回来……

  第四天破晓的时候,敌军终于厌倦了这种无休无止的拉锯战,他们抬来了□□激发的弩/-*-炮,并不派探子仔细探查,而是干脆利落地打碎了所有能够藏人的箭楼。巨城的城墙那么厚,在火-/*炮之下却如青楼名*/妓身上的薄纱般脆弱,不堪一击。

  正当他们志得意满地准备踏过被打成烂泥的公孙意,入主“他们的”城池时,这个小小个子的姑娘突然“嗷嗷嗷”地叫着从城门边的死角里冲出来,脸上全是烂泥,挥剑直取指挥使项上人头。指挥使哪见过这种不要命的主儿,一时间吓得也“嗷嗷”直叫,没等叫完,让她一剑扎穿了喉咙。

  一人不能流芳百世,但这一剑可以,这一剑将光耀古今。

  不过,公孙意也为这一剑付出了等同的代价,装备着强/-*弩长弓的士兵们火力全开,逃出来的士兵说,她身上几乎是一瞬间就插满了数不清的箭,后来吴氏家主着人收敛她,竟然没地方下手把她抬走。

  我说多了,这话本不该我说,她只是个不能再见的故人,容我接着说沈翎的事吧。

  第六年,我就知道,大余亡了。当时的东府薛原礼殉国,我姐姐的独生儿子白若被具部参议刘孔信带走逃亡,从此被诸位国主抢来抢去,成了一个老天给这天下的一个,至高无上的宝物。

  我没多想,这年头,亡了个大余朝,比死条大鱼还容易——而且大鱼死了可以做顿饱饭,大余朝就只能让人当故事讲讲。

  第七年,我才在沙蜡子碰上了沈翎。我问他要不要跟我回去复国,还跟我父亲,他表哥一样,执掌东府,辅佐天下。他说谢了,不了,你姐姐死社稷,因为她野心使然,不得不彰,所以才引火自焚,你那么干净,不要趟这趟浑水

  而且我没空,他说,我是来找我妻子的。

  碰巧的是,他的妻子我也认识,是叫薛青罗,是薛渊的义妹妹,西府怀栎的干女儿。

  这个薛青罗可不得了,五岁习武,十三崭露头角,十五岁那年虎威军演武场上已经没有她的对手,二十岁那年封了殿前护军,从此之后借着军功,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二十五岁整,已经做到了奋威将军,被我姐从代议提上了国主之位,荣宠殊于一时。

  我对此其实早有预料:四岁的时候跟着她当西府的爹爹进宫,就能把五岁的我和七岁的我姐欺负得生不如死,涕泗横流。单这一点就可看出,此女不俗,将来必然可成大器。

  她十五岁那年,满城里没有敢娶她的人,偶然见了十八岁温柔风流的沈翎,一眼相中,当街掳走,是夜月圆。

  第二天,沈翎衣冠不整地从薛青罗屋里出来,将两人的婚期定在三月之后。我曾经为此疼惜过一阵沈翎,但他总是似笑非笑,沉默不语,丝毫没有被玷污之后被迫以身相许的悲痛(当然,本朝也没这个规矩),反倒有些计谋得逞的愉悦。

  我自此认为,在那个如画的月圆之夜,是他算计了薛青罗,而不是薛青罗从街上掳走了他。

  可惜的是自薛青罗嫁人以及当了将军之后,我们俩的交集也逐渐变少,以至于现在,我已经几乎想不起她的样子。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骑在我身上,挥动柳树条做的马鞭驱赶我姐,眉眼灿烂,笑的时候有一条晶亮的口水从嘴角边挂下来。

  人们通常都是从后人身上寻找前人的影子,可时至如今,当我试图回像忆公孙意、薛青罗这样的奇女子的时候,竟然只能从史书中他们的祖辈里,找寻她们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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