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他对芳草道过谢,举步出门,还未及抬头四顾,一个人突然跃入他眼帘。

  雪肤,红衣,黑发。

  “我看看。”她冲上来拉着他的衣服袖子左右地瞧,又欢喜又紧张,可过了会儿,又松开了他的衣裳,失望地道。

  “我也想跟你去。”

  “路途遥远,你的安全要紧。”沈雁不能容她如此任性——有时他时常会忘记,白无忧其实年长自己两岁。

  “我才不怕。”她转过身生闷气,沈雁便稍加些力气从身后将她圈在怀里,听她低声道,“一切小心。”同时又攥住他的手,声音微微发颤,

  “我不想把你搭在里头。”

  “不会。”沈雁宽慰他,“公孙氏态度始终不明,他们就算是想搅混水,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嗯。”白无忧三心二意地答应着。

  正逢此时,雪江抱着书从窗下走过,两个小姑娘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还是一模一样的衣裳,一个鬓上插着花,一个手里抱着刚足月的小猫,不时缠在庶兄的腿边问点问题,也不知问了什么,但见雪江答不出来,只温柔微笑,他眉眼像极了沈雁,笑起来的时候如同春水初开。

  白无忧便从他怀里出去,倚在阑干上对他招手,成功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又问道,

  “雁儿要去下冯了,你去不去?”

  雪江无奈地停下步伐,“我为什么要去?”

  “有公孙玥。”白无忧笑。

  “不去。”他快步走开。

  白无忧也不跟,抱着手臂看他远去,“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味儿来。”

  “你也说了嘛,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沈雁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跟她并肩站着。

  “我就是看着着急。”

  “不如先为你自己着急。”听话的人有些无奈。

  “这我明白。”说到此,小皇帝的眼神一肃,像是刀剑出了鞘露了锋芒,“你以为有了你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她慢慢地说,“明日,我要见一见霜泃城的城主,他接了信,连夜也就过来了。”

  沈雁惋惜道,“可惜我不能在此陪着你。”

  “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办。”她的声音很是低沉,“等这些事都办完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

  她这些日子里似乎总是这么说。

  “有没有想过回去要干什么?”沈雁突然感到好奇。

  “没有。”她理所应当地回答,“可父皇把这皇位给我了,他们也认了我做皇上,那这个座位理所应当就是我的,别人抢不得,谁抢我找谁算账。”

  沈雁听罢,只得微笑——她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个任性的小姑娘。可她今年也不过就是个刚满二十的小姑娘。

  当天中午,他们便登船出发。渐次过了枝江,盛夏的柔水将他们送往下游,越往下去,江面上的船越多起来,每个泊船的小湾里都停满了船只。许多他从前难得一见的,披着各色围巾的异族人来来往往——这些日子里,他们手中的火//////药丸卖得出很好的价钱,所以他们都不辞辛苦远道奔来。

  沈雁让芳草也买了一盒,做得精致。他递给芳草,少年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嗅着那新鲜的火///////药味。

  这么小的东西,果然能炸开大山巨石吗?他疑惑地问自己的主上。

  为担心他们的安全,随他们一同来的还有楚庭的几个侍卫——爱笑爱热闹的木芳是他们领头的人,沉默寡言的莫月,总是不声不响地将一切事情都打点好。还有林松儿,这些人里唯一的女孩子,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

  到了晚上,他们便将□□丸用镀银的小枪管打出去,这不是公孙氏想买的开山丸药,而是制成专门给人玩的,打出去之后,灿烂的火光在江面上绽开,许久之后,还有点点磷火漂在水中。一颗子弹给莫月打歪了,打在树皮上,树皮上就显出深深的孔洞。

  在一片笑闹声中,沈雁注意到只有松儿沉默不语,定定注视着那片被打得粉碎的树皮。

  沈雁将那沉甸甸的东西接在手里反复掂量着。镀银的小枪//////管,因烧过□□而余温未消。它不止能炸开山石,他想到,如果用来……

  船靠岸是在第三天,惠风和畅,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公孙氏的别馆玲珑剔透地立在太阳里,木料泛出一种深枣色,他此前从未见过这样颜色的木料,实在有些痴迷,连公孙氏的侍从们那别样的装束都无暇注意。

  在他们引领之下,他缓缓步入一座精巧的别院。进门很窄,进去之后却是别有洞天。

  一位年轻夫人出来迎接,虽然施了严妆,面色却有些憔悴。

  她一见沈雁,便道,

  “您想必是沈氏公子。”她的语气客气疏离,不知为何,沈雁觉得她对自己有些莫名的敌意。

  “我夫君还未回来。”她跟沈雁小心地保持着距离,用一种自以为隐秘的目光审视着他。

  “无妨。”沈雁温和地道,“我可以等会儿。”

  公孙夫人又道,“不过,有个熟人半日前跟你从同一个地方来,或许您想见见。”

  熟人?沈雁在这里并没有多少熟人,他满腹狐疑地跟在侍从身后一路走去,渐次穿过花枝掩映的小亭,看过溪水底下长着的青苔,最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白色道衣,眉眼同他在镜子里看见过的有些相似。

  看来,有某个人的建议已经起了作用。

  那人看见他却是连惊带吓,站起身来拔腿就要走。

  “我不会问你为何来此。”沈雁笑着喊住他。

  雪江露在外面的脖子开始泛红,但这话有用,他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那位就会问。”

  “我不是她。”沈雁先笑了起来,“我跟她不一样。雪江兄做你想做的事便好。”

  两人之间似乎有种无言的默契在升腾,这件事就被这样搁置下去。两人闲坐了一会儿,欣赏窗外风光,又吃了些下冯独有的一种甜点心,用花叶磨成粉入味,尝起来有种花朵儿的清香。

  过了一会儿,听见门外云板清脆地响了两声,不一会儿就有人来请沈雁。

  俊美的公子起身,微微一笑,“我找的人回来了,希望雪江兄找的人,也快些回来。”

  于是两人各自道别,沈雁去做那件他应许过白无忧之事,而雪江,则去完成那件他至今无法明言,可却切实地记挂在心的事情。

  公孙氏如今的家主公孙玉荣是个普通男子,不及他妹妹一半的灵秀,只看他一眼,就知道老阁主为何属意他妹妹,而非他来统御家门。

  见他进屋,公孙玉荣站起身来夸张地一鞠躬,脸上堆笑。

  “小公子,别来无恙。”

  沈雁愣住——他印象中可没有这个人,但他还是尽力笑着打圆场,“我倒不记事了。”

  “你那时倒真是不记事的。”公孙玉蓉讨好地笑道,“我也才八岁,跟着父亲去走商赶山,在你出生的时候给你家送了一份贺礼,是个小木雕。”

  沈雁连那东西都没有见过,更不知怎么答他,但看他讨好的态度,他此行的目的多半是能成了。

  “人们那时就说,小公子天生有清月般的容貌,现在看来,果然不假。”他又问道,“听说您进了京?”

  “一点不错。”沈雁按捺住心中激动,旁敲侧击,“那么,我猜您知道我来此何为?”

  “当然,当然。”他脸上堆着的笑未少一星半点,“我知道小公子来此何为。”

  他继续笑着说,“不过,您提的这个请求,我必须得回绝。”

  他离得近了,沈雁在惊讶之中,又忽然发现他脸上,竟然涂了薄薄一层粉。

  章四十二

  他一下便听清了这句话,虽然意思完全明白,但不好接受,因而只在耳朵里打转,迟迟不肯进到脑子里去。公孙玉荣见他迟疑,凑近了他用一种讨好的态度,继续说道,

  “公孙氏愿意献上百两黄金,以资陛下和公子在此一切生活用度。要是你们一时兴起,想要换个地方住住,千手阁也永远有你们一席之地。不论是您还是陛下,都会一世衣食无忧……”

  “但这并非我们所求。”

  沈雁不知自己所求为何,但他知道白无忧所求为何——他不想要其他的东西,只想满足她一切的愿望。

  但公孙玉荣诚恳地看着他,“您信我一句话,这样最好。”

  “我们不会永远住在此地。我们会扫清君侧权臣,回到京都芙陵。”白无忧在芙陵长大,她怎能容忍自己被赶出自小生长的地方,于这边陲小镇之中了此残生?沈雁自己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公孙玉荣收敛了笑容,将身子也缩了回去,“那么,这事我就帮不上了。”

  沈雁几乎站起身来,他急切地道,“你们曾许过诺言,是陛下的臣子。理当支持她一切的决定。”

  公孙玉荣抬起眼睛瞧了瞧他,做出一副慵懒倦怠的样子,手指拿起桌边一个宝石扣合摆弄着,他的指甲精细地修剪过,手指上有淡淡的粉香。

  他垂下眼睛,“陛下也曾许过诺言,要保我公孙氏一门无恙。如今宿敌梅氏在下冯虎视眈眈,等着寻我们的错处,他们的家奴季文氏私下里接走了跟我们走商的客人,还有沈氏,也觊觎我坪洲祖地……”他顿了一下,指出,“要是我没记错,小公子,沈氏是你的本家。”

  沈雁只觉得如坐针毡,他为求得公孙氏友盟来此,如今自己却成了他们的敌人。公孙玉荣显然是故意说这些话,让他难堪,等他说完了,便微微一笑,“陛下又在哪儿呢?我若应了你的请求,小公子,那就是跟这些人为敌。可如今毕竟局势纷乱,玉荣不敢冒此奇险。”

  “你曾许诺……”沈雁干涩地争辩着,有多少话都不够用。

  玉荣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冷漠,“许诺不值几个钱,我是商人,公子,在商言商。如今梅氏、沈氏都不与我们为敌,这是最好的事情,我不愿变易这样情势。”

  虽然他态度温和可亲,但拒绝的意思极为明确,沈雁无可奈何,只得缄默不语。玉荣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又聊胜于无地安慰道,“不过,公子亦不须匆匆离去,明日我府中点花火,不如在此地暂且休息,等看完了花火之后再走,也不为迟。”

  他站起身,要挽他的手,沈雁心头一冷,觉得自己的猜测又被验证几分,这位公孙家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癖好。

  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触碰。

  玉荣只得竖着手跟在他身后,距离过于接近,以致他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头,又怕激怒了他,只得勉强做出一副笑脸。玉荣继续讨好地道,“公子别生我气。带着陛下到我这儿来,我保证你们一世无忧,金银珠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掷地有声地提了个问题,“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天下的权柄又有什么用呢?”

  沈雁哪里知道,但白无忧就是想要那个皇位,她想要的,他不争不行,这几乎是种本能反应——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对他自己倒是挺有吸引力的。

  在芳草和他领着的那些随侍的簇拥之下,沈雁缓步穿过回廊。各色奇花异草在廊下争奇斗艳,游园之中假山叠翠,奇石重耸,西南角又挑出一座最高的假山,藤萝爬满山体,一路环绕上山顶赏月亭,取其荒疏谐趣之美,原本不大的园子在这精心调度之下显得重重叠叠,十分宽敞。

  廊下挂着的小鸟都是各色羽毛,一个个小绒球似的挂在笼子里。可直到走近了他才发现,这些鸟儿不飞不跳,笼子里也没有食罐水罐——这些都是是机关做成的精巧玩具,有风吹来摇动了笼子,鸟儿便开口婉转啼唱。

  沈雁坐在回廊之下,侍儿为他呈上茶水,他便心事重重地啜饮起来。青碧色的茶水入口留香,齿颊回甘,可他只顾着思索如何破解眼前困局,究竟没尝出好来,反而越发觉得这南方珍品回味微涩,不如北方的“冰针”、“铁松子”等茶,都以甘甜轻薄为上。

  他喝了不到半杯,心里渐渐有了主意,也能从舌尖尝出茶的甘香来了,在那甘香之中,他反复地思索着,掂量着。待他饮进这一杯茶,便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侍儿,又对一直侍立身边的木芳说道,

  “你随我来,”他说,“我要给陛下写封信。”

  他问芳草,“去帮我问问,这附近有没有空屋子?只要能安静的坐着写会儿字就好。”他补充道。芳草没过一会儿就回到他身边,轻声道,

  “府里人说南头小谢馆空着,原来是孩子们写字上课的地方,桌子凳子都是全的。”

  沈雁笑了,“那就给我用,倒也很合适。”他起身,不紧不慢地自从漫步繁花的回廊里离去。当他要进屋子的时候,两个侍从都等在外面,

  “木芳进来。”他隔着门吩咐道。

  外头的人愣了一下,“我去叫人给您拿纸笔。”

  “不必……”沈雁本来要止住他,但心里掂量了一回,又突然改口道,“不,叫人拿来吧。”

  在等待纸笔送来的过程中,他环顾一遍屋子里的陈设——靠窗摆着几张小桌,因为许久都无人来,桌上没有什么摆设,空空荡荡,桌边伸出的一只探头掐银象牙烛台,做成龙首形状,这就是桌子上唯一的装饰。沈雁走到桌边探过身去,将窗子全都打开,让夏风在窗外透入。

  此时长日将尽,暮色昏昏,橘色斜阳自窗棂缝隙间射进来,在屋里镀上一层暖金色。但毕竟写字还是嫌黑了些,他正后悔没让人去拿一对蜡烛,木芳已经带人进来,除去设置纸笔之外,又点了一对红烛台,烛光在室内,莹莹地亮起来。

  沈雁赞许地看了木芳一眼,他低下头去,捋住袖子,挺拔的后背与桌面形成完美的角度,字迹一个个落在纸上,飘逸绝伦的行体。

  不多时,他已经书信写毕,折好了交给木芳。

  “拿着它,出府,不要回楚庭,就留在下冯。”他简短地吩咐道。

  这是个聪明人物,他将信收在怀里,又问道“公子要我做什么?”

  沈雁优雅地将笔放下,缓慢对他叙说自己的计划,“有个走商的异邦人,现在梅氏的家臣季文氏府上,这或许是几天前的事。此人是海上的火-////药商人,你找到他,就说有人愿出千两黄金,买下他手上现有所有的火-///////药。”

  “公子,我们目下可没有千两黄金。”木芳轻笑着提醒他。

  “所以我们也不会出这千两黄金。”烛泪滴落掐银龙首之上,小龙宛如流着滴滴眼泪,十分灵巧可爱。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呢?”

  沈雁开口说话,说话时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奇怪,好像从另一个人喉咙里发出来,但他毕竟说下去,

  “然后杀了他,不必做的隐蔽,一定要让人发现才好。”

  “这倒是个有趣的活儿。”木芳并不多问,对沈雁指使他杀人这事儿,接受非常良好。

  沈雁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倒先轻松了些。他垂下手去,一身云色深衣,在手腕处晃晃悠悠垂下去,“做完了这些,再帮我买一小盒花火,然后去楚庭送信。”

  “做公孙氏的人要看这封信怎么办?”木芳问。

  “给他们看就是了。”沈雁轻松地回道。

  他不相信公孙氏会对出入户中的一切信件不加检查,于是他先前便踌躇着,抬笔写下两句诗,又写下许多情话——虽然出自他真心实意,事实上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就算让人看了去也无所谓,最多会嘲笑他年纪未长,喜欢多愁善感。

  章四十三

  他说完了这些话,便起身将笔撂下,那支圆润美丽的毛笔顺着黄花木笔架的沿上滚落到桌子边缘,在桌面上甩出几个墨点,但他走得匆忙,竟未注意。

  木芳在他身后“噗”地一声吹灭了烛火。

  沈雁步出屋门,明月已然自重叠的拱檐之中托出,清明一轮,如挂银镜,很快便爬上了小山顶赏月堂外,将清光洒在刚开的紫藤花上。明月光鉴尘世,却不知道沈雁刚刚做了个怎样的决定,亦不知这决定往后还将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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