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家的人造次,惊吓姐姐了。”沈雁轻声道,同时笨拙地将手臂绕过脖子,在后颈打个布结。

  “吓着我,就凭那么个小毛孩子?”女侍卫一看他的笨样子,好看的眉头又拧起来,“你要上吊吗,过来!”

  沈雁被她吼得手一抖,脖子上的布差点系成死结,把自己勒得直翻白眼,没奈何只好端端坐过去,十根白皙柔韧的手指隔着白布按在他后颈,一时间似乎不疼,少女身上又有种血腥味和茉莉花香混杂一处的气味,让沈雁既想躲开,又想凑近。

  “还没谢过姐姐救命之恩。”

  “废物小公子嘴倒是很甜。”女孩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好像为他这句话十分愉悦,她口唇中吐出来的气息,直吹在她耳边,沈雁一时忘了性命差点交代在从小跟着长大的姜儿手里,忘了自己脖子上那道皮肉伤,耳边吹过了数朵春日里柔软的柳絮。

  灵巧的手指在他脑后打了个结,柳絮吹入风中转瞬不见,只剩黑衣少女,眉目清冷,金色瞳子锐利如刀,

  “行了。”她拍拍手,“谢倒不用谢,我奉命行事,就不会让你掉根毫毛。”

  过不两天,沈雁跟漂亮女侍卫混熟了。知道她羊肉要嫩的不要老的,喜欢啃炸骨头不喜欢喝汤,吃不惯伯蓝的糙米饭横挑眉竖挑眼,动气起来连碗一块儿砸,底下没一个人敢回话,连那参议美人薛莹,都不敢说她半个字的不是。

  此人在宫中必定地位超然。

  沈雁心下暗道,这时候他正捉着筷子,将碗里的香油炸的鸡嗉子给她挑出来,挑得敬心诚意,丝毫看不出这两人一为护身侍卫,一为正牌公子。

  女侍卫眯起漂亮的金色凤眼,显见对这服务质量相当满意。

  沈雁踌躇着开口,“听说……咱们陛下两臂有千钧之力,这是真的吗?”

  刚吃下去那口在少女脖子里噎住了,她狠劲儿拍了几下胸口,这才顺过气来。

  “你说什么?”

  “咱们陛下果然两臂有千钧之力?”

  “你听谁说的?”

  “我贴身随侍。”

  “掉脑袋那个?……把苜蓿菜挑出来,挑干净点!”少女用筷子尖指了指。

  沈雁急忙埋下脑袋去从炸鸡骨头缝里往下剔苜蓿菜,嗯了一声之后又问,“所以说果然是真的吗?”

  “真的。”少女叼着一半他剔好的鸡骨头,冲着他扬起嘴角。

  沈雁手抖了一下,一朵苜蓿菜掉在地上。

  “那传说她心狠手辣,也果真不假?”

  “一点不假,岂止是心狠手辣,简直是杀人如麻。”少女心无旁骛地啃骨头。

  “我听说她不但杀人如麻,而且暴戾不驯,最喜欢梦中杀人。”

  “梦,梦中……杀人?!”

  她闻言又抬起眼睛从浓密的睫毛下阴森森盯着他看,像存心吓唬他,“你要做王夫的是吧?那陪她睡觉,可得提着小心,别一不留神,就让杀了。”

  她一面说一面随手将啃过的放进沈雁端着的盘子里,“……你抖什么?”

  他能不抖吗?他这是“嫁”了个什么东西?!

  沈雁看少女侍卫脸色不善,将盘子恭敬往上一端,“姐姐请接着用膳。”

  “你果然想活?”少女捡了个梨花瓤的小冻心皮糕,小口小口地咬,娇艳的嘴唇勾勒出一个美妙的弧度。

  “回姐姐的话,我想活。”沈雁真诚地道。

  少女舔舔手指头,突然倾身靠近,沈雁被吓得差点窜出去,只此处空间不足,刚出溜了半尺,脑袋就碰了马车厢壁,怼出来“咚”一声脆响。

  那张漂亮过头的脸,近在咫尺。

  “我听说,陛下不喜欢臭男人,嫌他们蠢笨,又不够洁净,却最喜欢女儿家。”

  梨花香气在两人中间蒸腾而起,盘旋直上,沈雁又把害怕给忘了,只管呆呆盯着脸瞧。

  “可我……”他喉结一动,冷汗直出,不由的往自己下半截看。

  木已成舟,就算他沈雁再怎么想活,也总不能杀鸡取卵,呀。

  “也未必要是真女儿嘛。”少女一叹,循循善诱,“你生的好,打扮打扮,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沈雁呆了。这时候凑近的女孩已然迅速退开,如被风压低在池塘水面的柳梢,撩动碧水春波荡漾,而后一触即逝,徒留高天翔白燕,縠皱小池塘。

  她笑起来,骄纵恣肆,眼睛里闪动波光粼粼。

  “你,你信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车正驶进堂皇的芙陵京都。

  灯夺月彩,楼触星辰,摩肩接踵,连城不夜,沈雁是外官子弟,内城无他居所,只得暂且停车在外廷正信阁中,又歇了两天半,仍由主管内廷一应人事的内廷参议薛莹来接人。

  刚到正信阁门口,便闻一阵幽香细细传来,香风吹动,旸人心眼。

  薛莹一开门,大美人当即愣在门口。

  “公子这是……”

  章三

  少年这时身上只穿贴身小衣,清麻料白衣让太阳一透,底下精秀的锁骨,雪白一身皮肉,都能隐隐约约看着,他没穿靴坐在铜镜前,正拿一只玉钗给自己挽头发。

  他头回给自己梳女孩儿的头发,手法都不灵活,绾一半掉一半,墨黑长发在玉一样脖子上来回扫动,还有些亮晶晶的汗珠在发根闪闪发光。

  薛莹一抿嘴走上去,“小公子这是做什么呢?”

  沈雁本没预备人来,姜儿死了,他身边也就没了随身服侍的人,故而薛莹进来也是无人通传,他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声唤吓了一跳,手里一松,险些没跌断了那只玉钗。

  “薛……薛参议!”他小声叫人,伸手将那只玉钗捡起来收进妆台。

  “怎么不叫姐姐,听说你叫别人都是姐姐的?”薛莹柔荑按上樱唇,有点嗔怪地皱起眉头。

  “参议姐姐。”沈雁立即乖巧改口,换的大美人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忍俊道,“好乖。”说不得,又就他手里接了那只玉钗,冲他晃晃,

  “哪儿来的?”

  “早起梳头,妆奁里寻的……或许是前代住这儿的小姐。”薛莹唇上擦的新花胭脂过于通透艳丽,沈雁不敢正眼瞧她,微红了脸猜测道。

  薛莹拿了玉钗在手里反复把玩,又望沈雁脸上瞧,笑问,“知道是小姐的东西,只管往自己头上插作甚?”

  “听说陛下喜欢女儿打扮。”叫她问出来,小公子更不好意思——就算他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当然也不愿意异装怪服,他又没什么特殊癖好。

  薛莹讶异地瞧着他,瞧了半晌,“噗”地一声就笑了,“谁跟你说的?”

  “跟我同车的侍卫姐姐。”要不是为了在她口中那“力能扛鼎”,“好梦中杀人”,“最喜女孩儿装扮”的暴君手下保住命去,沈雁才不干这么丢人的事。

  薛莹敛了笑意,小声道,“又来作怪……”

  “姐姐?”

  “没事。她哄你呢。”美人眼波一动,示意沈雁跟着起来,前后六个女侍自外堂进来,身上都着赤色宫装,脑后结白玉环,头上都是巧鹊迎春的玉钗,左腕上带着血丝白玉镯,手里捧赤玄二色内宫正服,墨玉冠簪,朝靴,挂颈三绕的上好云顿河东珠。

  “倒不用打扮成女孩儿。”薛莹笑道,“如今只先跟我穿好了衣服入宫是正经。”

  这一遭折腾了不有半个时辰,沈雁终于坐上轻轿,沿青砖古墙自外廷缓缓而入。

  芙陵原是秦安配城,秦末文正之乱,秦安遭受火劫,余朝开国女帝只得定都芙陵,因本是塞外女子,不谙秦人风尚,为安秦地诸望族之心,只得又将秦安宫室街道,有样学样,原封不动地在芙陵复制粘贴了一遍。此时沈雁乘轿走过的,正是秦安十里驰道,两边都已肃空,唯有窄巷青砖高高堆在两侧,天在这催逼之下,也只剩巴掌宽的一线,沈雁探头往外看一眼,立即就把脖子缩了回去。

  他岂不是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了么——少年惆怅地把脑袋搁在手臂上,耳边传来听见,皆是他不熟悉的秦地口音,没一声乡音掺着,让他心觉寂寞。青砖墙过了,两边见了花树,在初春时节摇曳,红砖地上铺满碎花。

  让人难堪的事还在后头。

  进内廷之后,停轿满月阁,沈雁左右望望,并不见一个像皇帝的人,只有薛莹笑眯眯一把掀开他的轿帘。

  “下来吧。”

  沈雁自轿里下来,侍女仍然捧着衣裳跟在后头,不知为何没给他穿。他这时候着一身白衣,站在一树芳花之下,薛莹回头本要催促他,却不禁看住了,住脚不走,过会儿醒过神来,才叹了口气,招手叫他,

  “进来。”

  沈雁听话地走了进去,一进门,只觉屋里暖气扑人,夏天本暑气大,他稍微皱了皱眉头,却忍着什么也没说。屋里不见别的摆设,只一张床。

  “小公子,请更衣。”

  “更衣?”

  “侍候陛下的王夫,都应是洁净无瑕之身,入宫之前,皆须验身。请小公子更衣。”薛莹那双幽深的眼睛,在他身上流连一下,特意强调道,“身上什么也不要留。”

  沈雁不过十七,人事未通,面前薛莹又是极有风韵,眉蹙春山,眼含秋水,蜂腰一握,此等人物往他眼前站着,又毫无芥蒂说着这样的话,脸色当即红透。薛莹看出他窘迫,又道,

  “小公子不必担心,在下是女官,碰小公子的身体,是大不敬。验身之事自有医官,只是在下身为内廷参议,必要留在此处,以证验身绝无舞弊嫌疑。”

  沈雁听明白,点了点头,屏着一口气,先解了腰带下去,一色初雪外袍失去腰带束缚,如一轮雾似地从他修长的身子上飘下来。跟着进来的侍女捧上纸笔,薛莹接了,目不斜视,却向后退了一步。

  即将在一群陌生女子眼前裸露身体的羞耻让沈雁稍微闭上眼睛,他将两指伸在贴身衣物领口,余光瞥着几个年少宫娥往他身上只看,手又僵住了,不知是否该接着脱。

  薛莹嘴角笑意收敛,凤眼往身边一扫,声音冷下,“你们都出去。”

  等屋里只剩沈雁,薛莹和站在阴影中的医官,薛莹亲自走上去将门关紧,走回原位,示意沈雁可以继续。小公子心一横:伸头也是一脱,缩头也是一脱。

  他一把扯散了领口,雪白的身子暴露在空气里,又在医官的示意下上床躺着,在中年男人提起他手臂细细验看上面是否有疤的时候,一直紧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睛酸疼。

  “你比我表弟乖多了。”薛莹忽然幽幽叹道。

  “表弟?”听见有人说话,沈雁觉得自己转也转不动的脖子忽然有了点劲,他下意识地往薛莹那边转头,大美人刻意避着他的目光,素手执笔,眼睛钉在纸面上,嘴角笑意盈盈。

  “我有个小表弟,进宫时比你小些,才十五,要验身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

  “那样的话,该如何是好?”有人说话,沈雁觉得心下稍微轻松一点,身子也不再僵硬,连带着被男人摸来摸去的羞耻也减轻了点。

  “找了两个医官来,才勉强按住了。”

  医官每在沈雁身上检查一处,就冲薛莹点点头,后者用羊毫笔在纸上做着记录,两人配合极其默契,显然如此已共事多次。她记完了,医官伸手抽开沈雁束发的玉带,挽起他垂落至地的黑发细细验看。

  “那么他现在呢?”沈雁好奇地问道。

  “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君,可以相妻教子了。”

  沈雁默然,这是这位薛参议提前在跟他透露他的下场吗?

  薛莹不紧不慢用两根手指头夹着笔,将手里纸悠悠翻过一页,眼睛弯弯,“信了?可惜我这弟弟不争气,没能出个一儿半女的。”她眼神顾盼向医官,

  “大体都好?”

  医官先点头,一边给沈雁重新束发,又谨慎地问他,“小公子家里可曾安排过通房女婢?”

  沈雁摇头。

  “自己动过手?”

  沈雁红着脸点头。

  医官又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沈雁如躺在针板上,怎么转都不对劲儿,直到医官将手放在他露出的肩头轻轻拍一下,告诉他可以起身,他才长出一口气,茫然地看侍女们自外而入,将刺绣的内廷正服冠冕一件件给他穿上,又将三绕东珠挂上身前。

  服制玄红,东珠泛着沉香色泽,被这些东西簇拥齐间的沈雁,如画上齐幕南国美少年般,兼教养良好,风度翩翩,舜华令人几不敢直视。他却仿佛不觉,眼窝耳畔仍有余赧微红,就知道端秀地抬手,为侍女簇拥上轿。

  “好个聪明风流的人物。”薛莹不由笑评,转头又问医官,“当真身上各种,都没问题?”

  “回参议,身上无瘢痕文绣,发色黑如墨玉,阳气充沛旺盛,方才听他说话,声喉清凉,是齐整孩子,绝没有半点毛病。”

  “那好了。”薛莹将写完的纸收进奉宫锦囊,贴身揣进怀里,又叫女婢给医官领了赏钱,也上轿往内廷行去。路上又嘱咐沈雁道,“见了陛下,务必事事小心,主上天威难测,绝不可拂逆她心意。”

  薛莹话说的委婉,不过沈雁听明白了,这“天威难测”,那就是脾气不好的意思。他轻咳一声,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乖巧应道,“谢过姐姐提点,我一定诸事谨慎。”

  沈雁不是个有多少骨气的人,他不似父母和哥哥姐姐,从没上过战场,觉得自己只有十七岁,若现在就没了命也太可怕了一点。要事事百依百顺,讨得皇帝欢心就能保住性命,继续在宫里混吃等死做他的小公子,沈雁没有不乐意的。

  当天下午才出申时,停轿竹枝馆。这是处楚馆,仿前朝内廷中翠影殿侧馆所建,八根泥金拱宝柱矗立馆中,影壁上画着楚庭神祗与双头怪兽缠斗。

  白日,奢华明丽;晚上,鬼影幢幢。

  直到当日晚上,仍不见人来,沈雁跪在硬垫子上,双脚酸麻,饥寒交迫。

  一个侍女在把窗户打开,拿着三尺多长的铜柄烛台,从窗外把他给灯点上了,随即为避嫌,逃也似地飞走了,只剩个不大点的小蜡灯在里沈雁很远的门口摇曳,两头怪兽和目眦欲裂的神祗宛如活了过来,小公子泪流满面。

  好姐姐,你这还不如不点。

  他数着梆子敲过的声音,自忖约莫过了亥时,这才听见敲门的声音,只外头依旧空空荡荡,没有皇帝仪仗,也没一寸灯火。

  沈雁没来由打了个激灵——怕不是鬼!

  章四

  敲门声还在持续,沈小公子抱着一根泥金拱宝柱直打哆嗦。

  敲门声越来越大,他只得惨白着一张脸,膝行过去用手指头尖将半扇门撬开个缝儿,一只眼顺着门缝儿往外看去,

  “请问是哪位?”

  即便是鬼,也会因为他态度客气而免找他麻烦的吧。

  门外站着个穿白衣的少年,北方朝廷以玄为凶色,赤为吉色,白为洁净之色;可在沈雁家乡,白是大凶之色,除了死人敛服,不做活人衣物。一身白衣,在沈雁看来可就着实是死人打扮了。

  在竹枝馆门外发现的这一身死人打扮的少年,让沈雁“嗷”了一嗓子,差点吓飞起来。

  就在这混乱之中他还仍记着那素未谋面的皇帝没亲见自己,因此不能从地上起身。他膝行连连后退,速度之快令膝盖禁不住火辣辣地疼。

  一定,破皮了。沈雁心中泪垂,捂住自己的膝盖,紧张地看着白衣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男孩跟他岁数仿佛,若沈雁是丰神俊朗,光比曜日,那眼前这男孩,就得称赏他满月美貌,除去身量瘦削挺拔,又别有惹人气韵,面如桃花,目比秋水,眉间愁似春山尽,眼波横如掖水流。

  不过,他好像天生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证据就是他丝毫不觉沈雁此时的恐惧,带着那身月色般飘然的白衣,端静地俯下身,脸上竟有些轻巧笑意,

  这使得他像个月下孤魂,沈雁躲在柱子阴影下瑟瑟发抖。

  “你就是他们说的沈家公子?听说你是伯蓝人……”他低下头,黑缎子似的长发从肩上散下来,薄透着月光。

2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从此女帝不早朝免费无删+番外章节

正文卷

从此女帝不早朝免费无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