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与花(29)

  此时,花含烟已经被送进了地牢的最深处,守卫的人念在她是掌门的妹妹,并未刻意为难她。

  但地牢里阴冷潮湿,连窗户都没有,只亮着一盏油灯,卷了张草席在地上,即便没有格外的折磨,也是够人受的。

  而少女缩在房间的角落,神情却平静得宛如一望千里的海面。

  自从她在那个世界历练了一番后,便明白了许多事。

  人人都有身不由已的时候,也都有自己的苦处,马芳铃如此,叶开是如此,花清榕和秦枫更是如此。

  面对血海深仇,叶开都能一笑了之,与之相比,自己眼下的困境又算得了什么呢?

  即使现在固然难解,但一定会迎来转机,所以,花含烟并未记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思考下一步的解决办法。

  正在思虑的时候,牢房的门被人小声地敲响了。

  “含烟,是我。”

  秦枫的声音,透过栅栏清晰地传了进来。

  花含烟一愣,忙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才发现牢门的锁头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你怎么进来的?”少女惊讶地问道,“还有这道门…”

  “我说通了守卫,拿着钥匙进来的。”秦枫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又递进去了两个包袱,嘱咐起少女来。

  “这些衣物被褥你先拿着,有花掌门的手令,我可以进来送些东西,关于你的处罚,他们还在集会商议,一有消息,我便来通知你。”

  见秦枫安排得这样妥帖细心,花含烟叹了口气,说道:“我一意孤行,反而害得你也要东奔西跑…”

  没想到,秦枫却笑着截住了她的话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若换了我遭难,你也一定会帮我的。”

  “何况,在这件事上,我们其实是盟友。”

  说完,秦枫又递进来一个食盒,里面都是花含烟素日喜欢吃的,显然,自家哥哥也在其中帮忙准备了不少。

  “盟友…?”花含烟在心里将这个词细细咀嚼了一番,才发觉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而自己先前居然没有发觉。

  她正胡思乱想着,秦枫已将门关好,又细致地锁上。

  “我得回去了,明日再来。”

  说罢,男人一个闪身,就没了踪影。

  花含烟将头倚在栅栏上,堪堪地望着男人的背影,似乎还在琢磨“盟友”这个词的含义。

  地牢里的时间,过得相当漫长。

  平日少女也算是喜静的,但地牢里的这种阴森的安静像是水塘里的小虫子一般,爬得极轻缓,稍不留意就会窜满整个脊背,让人又冷又恶心。

  少女在这里无事可做,除了思考出去的办法,便是发呆和打瞌睡,她从来没有觉察,原来静默的时间,是这样枯燥的事物。

  人一旦闲下来,就会开始回忆。

  她想起小时候被师父逼着弹琴的惨痛日子,师父本就是个严厉的人,再加上少女是掌门的亲眷,所以他的严厉也就连带着更上了一层楼。

  若是弹错一个音,就要挨手板,弹得不连贯熟练,也要挨手板,但假如侥幸全部弹下来,姿势不够优雅美丽,更要挨手板。

  所以刚开始练琴的时候,花含烟的手掌总是卷满了绷带,秦枫每次见到,都要逗她长了一只熊掌。

  秦枫父母早亡,在泰山派由师父教养,好在他的师父和花清榕是旧友,那时候,只要他来清音山长住,一切饮食起居、练功读书都是由花清榕照顾的。

  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秦枫的。

  在清音派的日子虽然有些乏味无聊,但好在年幼的秦枫时不时地来找自己玩笑解闷,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如果不是这次的历险,花含烟也许会在怀念和感慨中,嫁给秦枫这个百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他们两个会稀里糊涂地相爱,然后老去。

  只可惜,她命中注定一般地遇见了叶开,所以现在这一切风波周折,便也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似乎是想得累了,花含烟将被褥铺好,又添了几件衣服,才钻进被子里,安静地合上眼睛。

  她就这样被囚禁在地牢中,整整十日的光景。

  许久不见太阳,花含烟的脸色被潮气侵蚀得十分苍白,眼睛更加不能适应稍微强烈一点的光线,有时长时间地盯着烛火,也会想流泪。

  秦枫怕她急火攻心,再加上地气湿冷,恐被关出毛病来,于是每天都会带着花清榕的手令来见她,陪她聊天,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还好,少女心里出奇地平静,仿佛眼下的光景,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她着急的必要。

  这大约是因为,花含烟常常想起叶开的脸,也会在梦里和叶开说说话,不管在哪儿,他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轻松表情,仿佛世上没什么能够难倒他,也没什么麻烦事能束缚他。

  一想到少年的脸,花含烟似乎平添了不少的勇气,不论外面的人做出如何的决定,自己只要还有点气力和办法,便绝对不妥协。

  十几日之后的晚间,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密雨,气温骤降,大部分人的房间里都燃起了火盆。

  花含烟被关在地牢里,虽听不见雨声,但已感觉到房间四周的寒气,悄悄地往骨头里钻,使得鼻尖和手脚都冰到了极点,冻得快麻木了。

  无奈,少女只能将厚衣服都穿上,缩在被子里阖着眼打瞌睡。

  牢里的灯火暗暗地晃了两下,又略微明亮了些,花含烟模模糊糊地睁开眼,被这烛火晃得眼酸,她正想继续睡,却听得有人急哄哄地拍门。

  这声音极大,把她惊得一个激灵,整个人完全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秦枫。

  男人的黑发今日破天荒只潦草地束了一半,同平时的整洁大不相同。他冷峻坚毅的面色全然不见,这会儿急得连唇色都变得青白。

  “含烟,含烟!”

  他一面压着声音唤她的名字,一面将手压在栅栏的缝隙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递进来。

  她赶忙丢下被子,扑到门前,问道:“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着急?”

  秦枫张开嘴,已能看到隐约的白气,他语速极快,好似生怕耽搁了时间一般。

  “刚刚,花掌门和长老们集会,他们商议着,要废去你的武功,将你圈禁在清音派,一辈子不许你出门,也不许你见人。”

  “什么?”听到这个结果,花含烟好像被泼了一盆凉水,直接愣在原地,眼神也凌厉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他们商议的结果吗?”少女冷笑道,“我真后悔没有带我的琴来,这会儿杀出去,大不了替我哥哥背了骂名,也认了。”

  秦枫咬着牙说道:“清音派一向讲究个理字,在他们看来,出尔反尔是最没有理的,但花掌门已有心整肃门风,清理师门,所以他的势力与陈老的势力,已经因此而水火不容了。”

  “接下来的日子都会不太平,好在我是泰山的人,随便他们折腾,我都可以抽身而退,但你不同,所以什么杀出去,你就别想了。”

  男人说罢,便将一个包着东西的手绢从栅栏里用力地塞了进来,递给花含烟。

  少女急忙伸出手接过来看,这手绢里包着的,居然是朱砂石的一块残石,显然是特意砸小送进来的。

  “我不能走!”花含烟的脸色从焦急变作了严肃,“我走了,我哥哥怎么办?他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我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有什么事情,我也必须得站出来。”

  秦枫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说这样的傻话,赶忙摇头厉声斥道:“你别忘了,花掌门只有你一个妹妹,就算你愿意为他冒险,他也未必愿意。”

  “若你被挟持住做人质,他定会手软,整肃门风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眼下清音派已在风雨飘摇之夕,你绝对不能再出差错!”

  他从没有和花含烟这样高声地讲话过,倒把少女唬的一愣。

  花含烟还想拒绝,却看到男人突然面色一沉,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原来,秦枫突然听见地牢的最外面,隐约已经有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

  他自从去过那个世界之后,耳力就变得比普通人强上十倍,所以花含烟听不到的声音,秦枫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马上就来,你快走,不可耽搁时间!”

  秦枫一面压低声音催促,一面将手伸进栅栏,用力地推搡着花含烟的肩膀,他骨节分明的手竟然已经开始发抖,额上也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现下没有碎片的感召,你必须得仔细凝聚内力,避免被送去别的世界,险象环生。”男人嘱咐道,还不忘朝着自己进来的方向探头察看。

  还好,花含烟的牢房是地牢最深的所在,即使有人要来拿她,也得举着灯走上十分钟。

  这边,花含烟将朱砂石紧紧捏在手里,五味杂陈地喃喃道:“回来后诸多杂事,若是没有你帮我,我…”

  秦枫见她如此,却露出了一个安慰的微笑,仿若一缕能够驱散严寒的春风。

  “即使我们之间没有婚约,你仍是我的朋友,实在不用这样客气,何况,假如今日被关进牢房的人是我,我知道你也会和我做一样的事情。”

  “你忘了?小时候我失手跌了库房里的一个琉璃香炉,还是你替我应下来的,最后还挨了一顿打。”

  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两人的脸色都柔和了不少。

  花含烟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愣愣地问道:“那你呢,你为何不同我一起走?你不是…”

  她还没来得及将丁灵琳的名字说出来,只见秦枫摇了摇头,他锋利的眉眼在昏暗的烛火下看起来分外温柔。

  “我不能同你一起,一来,我还得同长辈们辞别,二来花掌门身边,也少不了一个得力的帮手。”

  “帮手?”少女听到这个词,彻底怔住了,她质问道,“你不是说会全身而退的吗?为什么还要趟这趟浑水?”

  秦枫没有回答她,只是安慰道:“别为我担心,你别忘了,我的剑还在她的手上,我一定会回去。”

  说罢,男人就向着和进门时相反的方向,闪了一闪,极快地离开了。

  而那些来捉拿花含烟,准备废去她武功的人们,也已经提着灯笼,渐渐逼近了少女的牢房。

叶与花(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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