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章 五八黑
季夏的月半, 就连太阳都看起来比平常更烫更焦灼些。
徒步走到废车厂,体感的气压就越低,赵戈来得比之前在咖啡馆和老院长约定的时间要早, 但到达废车厂门口的时候,门外已经有十几个人在等她。
他们倚靠在车旁, 在谈论着什么,车厂外面的石头坑上全都是昨夜下雨的积水,堆叠的废车上也是雨水,把本来就生锈的铁泡得胀起一层车皮。
也许是赵戈这一身长袍还有手上的油纸伞过于显眼,他们一看见她,就立马停止交谈,扔下嘴中的烟头朝她走来, 蹩脚地朝她鞠躬。
“道长, 您来了, 请...请上车。”
盯着越野车的后座, 赵戈的手攥在伞把上,越来越紧, 手心中甚至升腾出一股要把竿子从外往里挤压碎的力气,但这劲力过后, 却又是完全的松弛。
她朝这几个人微微颔首,算是还了一个礼。
车门被打开,后座上已经坐了两个人,赵戈收起伞坐上后座, 那两个人便转头看向她, 眼神怯生生的。
两个‘小人’。
赵戈把收束起来的油纸伞倚靠在车座上,看向后座的两个人。
还是两个她认识的‘小人’。
小女孩儿抱着手中的小男孩儿,眼神由滞愣变成灵活, 脖子上的白斑虽然小,但还是被赵戈一眼认出。
她是上次被关在第九医院九楼,说是出来后要买多些玩具的小女孩儿。
而她用生涩姿势抱着的小男孩儿,赫然就是三楼那个生过病的新生儿,也就是由符与冰亲手洗礼的新生儿。
车门被关上,赵戈盯着他们两个,没想到会在这里能遇见他们。但当看见他们后,赵戈又非常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为什么也会出现。
小女孩儿的话验证了赵戈的猜想。
“道长…他们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他们说我要成为什么什么阳面,而这个小新生儿要成为什么阴面,我爸爸被他们抓走了…”
“没事。”
赵戈把手放在小女孩儿的肩上,看了一眼她略显干裂的嘴皮,又看了一眼新生儿完全不知世事的眼神。
“不会有事的。”
“那道长您为什么会被他们带过来?”
小女孩儿这句话落下,车也缓慢地开动起来,引擎的声音从车尾后响起,车驶往的方向和废车厂相反。
“我…”
赵戈透过后视镜看向驾驶座上探究的眼神,把手从小女孩儿的肩上缓慢抽走。
后视镜里的眼神和赵戈的眼神碰撞后,立马收回去看向前方,但毕竟隔墙有耳,她的话也只说了一半。
“我在打一个赌。”
“打什么赌?”
小女孩儿接着问。
赵戈转过头看向她,露出安抚性的笑容。
“过会儿下车我再跟你说。”
车先驶过栅栏区的西侧,巷子里坐着早起卖菜的菜农,废车厂的西边是一片接壤的市集。穿过巷子后,沿着石板路往东,一连串的颠簸后,就到达了栅栏区的东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第九中学,而后穿过刚开门的繁荣商区,车路过第九医院,再往东边走就是富人居住区。
车沿着上坡缓慢地爬行,富人区的房子被簇拥在人工绿植之间,每一栋房子和房子之间都有很大的空档。
赵戈印象中冯三喜曾经跟她说过的家就在这片区域,车停在了上坡中后段的一栋房子前。
驾驶座的人走下去,摁下门铃,大约过了三分钟过后,有个熟悉的人影从正门走出,笑着朝车内的赵戈招手。
就算是夏天,他还是披着一身深棕色的薄大衣,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赵道长好。”
厂长扶正自己的眼镜儿朝赵戈打招呼。
“真是好久不见了。”
驾驶座的工人朝厂长问道。
“要去接玉树姑娘吗?”
“不用了。”
厂长笑起来。
“咱们都有真的‘神’了,还要供奉一个假‘神’干什么?”
说完这句他笑着看向赵戈。
“是院长那老头儿请你来的吧,你原谅他,这人上年龄了,就容易神神叨叨,每个月半他都得发疯,我就比较简单,无论什么真神假神黑白神不明白神,只要最后钱进了我的账单就行。”
厂长说完后看向后车座的两个孩子。
“这次看来那老头儿挺上心,竟然要带你们去水库去。”
“水库?”
赵戈问出口。
“是啊,水库。”
厂长坐直,透过后视镜和赵戈对视。
“据老头儿那笔记本里说,水库是这神的老巢,地下的池子里的祭祀都不正宗,只有在神的老巢里,才是正儿八经的祭祀。”
赵戈没有再应声,而是将视线投向车窗外,看着一路上的景色由熟悉转向陌生,由狭隘的街道变成开阔的原林。
她大抵能猜到厂长口中的水库到底是哪个地方,脑海中那个浑沌的铁网还卡着她另一截断了的竹竿。
当车停下后,车窗外的景色果然验证了她的猜想,铁网外,院长高举着笔记本朝她招手,而铁网对面,正是她曾摇晃着踏入过的深林。
下车后,赵戈顺手把油纸伞提在了手里,小女孩儿抱着怀中的新生儿,亦步亦趋地跟上她。
“道长,道长…”
她有些紧张地磕碜着嘴。
“您还没说您到底在打什么赌。”
赵戈先是沉默,等视线落在老院长手上的笔记本后,才缓慢开口。
“我在赌…大鬼的阳面没能在我身体里造乱的缘由。”
小女孩儿显然没听懂,她已经被三四个院长身后的工人被牵引着离开。赵戈越靠近老院长,他脸上的笑也越发温文尔雅。
阳光下,一头白发的院长像极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赵戈走到他跟前,他身后的工人拿着锁链朝她靠近,赵戈停下脚步,朝那些工人伸手示意停下。
“不用劳烦你们,我自己来。”
那群工人看向老院长,老院长点点头,于是锁链被放到了赵戈的手上。
锁链绕在手上,沉重的尾端被拖在地上,每一步都带着钢铁挂落地面的潮意,铁网之内,是那天在阳面中澎湃的水声。
推开库门后,里面的水流声一下卷裹而来。
相对于大坝围绕起来的自然水库,门内的水库显然没有那么浩瀚,但相对于地下废车厂的池子,这库中的人几乎相当于一个人造的湖泊,在幽暗的地下蓄力而待。
水库的四周都是立起的烛光,坐满了脸上蒙着红绸缎的工人,一方为阴,一方为阳。
老院长指着烛光围绕下的水。
“您是阳面,自当入冰水,这冰水通往无尽的水库,通往江河湖海,能召唤起天地间的大鬼。”
水湍急地流动着,时不时如同游龙一般从地底往上跃起,像是要越过钢铁锻筑的隔离网,直接掀翻整个水库,把水泥地都分裂开。
水库上层的空气,几乎要冰结起来。
老院长将手中的笔记本递给已经绕上铁链的赵戈,朝她和声说道。
“这是您父亲的笔记本,您可以先看完,再进行仪式,正好我们也要准备些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