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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空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求那人牙子说些具体的消息。

  那人牙子想了想,有些犹豫的说到:“这个么……我倒不十分清楚,只隐约记得几年前这女人方才出来挂牌,却不是在正经的青楼里头,竟像是流莺了。恍惚是六年前两淮出事那年,当时在前边那院子里悄悄的卖,还有个老妈子陪着。后来南城的男人都知道了,连那老妈子都骗了她的房契,那樊娘子就彻底成了窑姐了。要说消息么……这一年竟没听过什么了,你要找,只管往南城那些最肮脏的窑子里头找,只要人没死,没有找不到的!”

  逛窑子……净空微微皱眉,行礼辞别这人牙子,此后穿行于南城那破陋巷子中,一个一个窑子的找。

  那时的窑子不是寻常的青楼。倚楼红袖招,那是高雅的风情,逛窑子,就直接多了。男人凑着门洞看,门洞里头□的一溜儿女人做着无穷无尽的撩拨,外头的男人看上谁点谁,然后找了别的房间办事。

  净空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女人的身子,看过多少叫人面红耳赤的淫、荡姿态,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当他在房间里静立等候时,他的心、异样的平静,五蕴之内,皆是虚空,他终于有所体味。

  不多久,一名连头发也懒得梳起的女子推门走了进来。她一双真正的三寸金莲,因此步步生花。可惜,她脸色蜡黄、眼眶深陷,昔日那身细致微丰的皮肉全数干扁了,整个人就如同即将抽干了生气般的纸娃娃。

  女子原本笑着,转过身来一看,却猛地一弹,如同黄蜂蜇了一般转过身去。

  净空上前半步:“清漪、贫僧法号净空,俗家名字桑少原。”

  清漪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但下一刻,她立即扑到净空身上,泪如泉涌:“你姐姐还活着不是么!那为什么伯安还在受苦……皇帝都死了六年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放过我的孩子……”

  净空静默了片刻,徐徐说道:“我来了却这段尘缘。”

  清漪抽泣,直至最后又镇定下来,只缓缓坐下,轻轻的抚平自己的头发和衣裳,那一举一动,依稀还有昔日的风情:“你要如何了却?我与桑少筠不共戴天的仇恨。”

  净空没有接话,只问道:“你原是何伯安妾房,即便何伯安获罪,你又何止于此?”

  清漪笑笑,一种几乎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弘治十八年年末……蔡波的老婆容娘子闯到我家里来,杀了我的二儿子……乱中我胎动,生了一个丫头,可惜……那时府上乱成一团,这孩子……竟被人抱走了亦不知。后来……伯安获罪,举家流放。可是我的小女儿还没有找到。我又方才生产,因此伯安求情,念在我从来没有名分的份上,悄悄的把我移居南城,一则养身,二则寻找女儿,三也是能跑一个算一个的意思。我在南城不过三个月,原先照看我的老妈子就给我透了消息,说伯安在哪瘴疠之地惹了瘟疫,需要大量的银子医治。我不怕做窑姐,不过就是那点事情!只要伯安没事,一切就能好起来。如今没人理我,我也不在乎,我赚够了银子,就去找伯安和我的小女儿。”

  净空沉默不语,他久久思量,最后仍是问了心中最想问的一句:“当日你与我苟合,心中可真正有我?”

  清漪闻言一顿,复又一笑,最后去什么话都没说。

  净空没了话,心中泛起了悲凉的滋味:“假若何伯安流放、你岂能找到?就是找到了,焉知不是我一般的下场?”

  樊清漪兀得转头,恶狠狠的盯着少原:“你什么下场?我怎与你一样?伯安对我有情!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跟着他的四年,他宠我四年,荣华富贵,比他正妻还甚!床笫之上,他何止一次对我说过、我想你、我要你这样的话来!莫非你以为我的三个孩子是凭空得来的?!”

  执念……是执念照见了执念!净空那一瞬间顿悟,自己这十年,无非清漪这六年,不过就是执念!那一瞬间,他再无芥蒂,只下了决心:“如此,我陪你寻亲。只要有寻亲的心,没有银子,也没有什么妨碍。”

  漫漫路途,始于足下。

  那一天,他们走到了扬州西街,用樊清漪身上仅有的银子添置了一身衣裳,在那儿,他们遇见了巍峨壮丽的桑宅。

  十里繁华,富贵不足道,因此围观的人说:

  “哎呀!桑家真是富贵了!听闻当今皇上的钦差索性住在了桑府呢!”

  “你也不想想如今桑家是三小姐当家,那个花银子的架势,了不得了!”

  “这般张扬,也不怕皇上发怒么?”

  “怕什么?先帝爷可是嘉奖过桑家的,人家有那本事,旁人也羡慕不来……”

  凡此种种,净空笑笑,带着樊清漪没于人群。等出了扬州城,两人又见一辆马车,上头纹饰下绣了一个程字,方向又是往昔日留碧轩去的。

  樊清漪忍不住了,揶揄净空:“小和尚,怎么不去找你姐姐姐夫?料想这一路的盘川,要多少有多少!”,说罢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净空对着留碧轩遥遥一拜,合目道:“桑施主比贫僧还有慧根,早六年前就说,各自道路各自修行。”

  樊清漪不屑的一笑。

  随后两人北上,在京城里发现何府虽然寂静却并未寥落,最后邻居处打听到,何府家宅已经变卖,卖家举家迁回江西祖籍。

  那一刻,清漪有些沉默了。

  但净空并未说什么,又启程奔赴江西。

  如此一南一北,一双脚丈量,两人抵达何文渊的老家时,已经是正德六年年末。

  乡野再无庄稼在地,残雪和着泥土,显得一片萧瑟。田埂中一群孩子在嬉闹,中间一个显是小女孩儿,穿着一身颇为好看的红袄儿,扎了双环髻,真是俏生生的模样!女孩儿极为机灵,一圈的孩子唯独她在中央,对那比她还高还大的孩子发号施令:“小豆子,一会你护着双子,他跑得快,一定不叫沙包丢住!你放心,我们要是赢了,吃得一定分你!”

  不一会游戏开始,女孩儿跑跑跳跳,惹得一群孩子都跟在她后面大叫:“小竹子、快躲!快!小竹子,这边来!”

  清漪身如电击,又恍然想起什么,只丢下净空,冲上去,牢牢捏着那女孩儿的小身子,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然后,她看见了……

  她雪玉可爱,眉目极其分明,将来必定又是一个美人儿。她眉目之间有一股子机灵刁钻,叫人一见难忘!而她一身红袄儿,腰间却赫然挂了一枚有些污渍、已经失了水头的翡翠竹佩。那竹佩发绿,压在红袄儿身上,竟那样的好看。

  樊清漪揪着那竹佩,只觉心中重重一挫,当即跌坐在地。

  小女孩是个顽皮性子,狠狠的甩开清漪,跑了两步,回过头来,啐了一口,骂道:“疯婆子!”,倏儿又领着小伙伴跑远了,却丝毫不曾理会自己丢了竹佩。

  清漪失神,浑身的精气被瞬间吸干了般。她口中呢呢喃喃,净空听得不明白。最后,天地之间,只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嚎:“小竹子……原来是你……”

  ……

  此后,净空再也没有找到清漪。

  村子有人在河边找到了一方遗落的帕子,净空并不确定那是清漪的。但清漪确实留下了那枚竹佩,然后不知所踪。

  后来,他曾拿着这枚竹佩,在江西寻到了那小女孩的家人。这家人根本不姓何,主人家却是一名极虔诚的信女出来见的他。信女告诉他,这枚竹佩原是她的丈夫心爱之物,自小女儿长大后,丈夫极其疼爱这孩子的刁钻可爱,因此让她日日带着。

  净空又问及清漪,那信女却淡了神色说,可惜这样一个美人竟是蛇蝎心肠。丈夫深知这样的人去到哪儿都要翻出风浪来,因此将她困在扬州,叫她再也不能生乱。

  最后,这名信女说:“可怜一个全无心肝的人终究败在这一个情字上。其实我丈夫将其困在扬州,任她遭受凌、辱耳不闻不问,乃因当初有一名女子当天发誓,她樊清漪不受千人骑万人跨,那女子就天打雷劈。我丈夫心中有那女子,又一心歉疚,力所能及者,不过替她挡住这个誓言,余者……怕她翻出风浪来不过是一番托词。但我并不可怜清漪,她本是无根之人,聪慧透彻,可惜一开始就没看明白,她从未拥有什么。”

  话至此处,净空默默,最后起身告辞。

  信女见状,心有所悟,便将竹佩捧出:“净空师父,你既来消业,何妨将此竹佩物归原主?如此,了无痕迹的、刻骨铭心的,都因果分明了。”

  净空想了想,接过竹佩,将其置于掌心,行礼告辞。

  最后,净空回到了扬州,在那儿,他听说留碧轩的主人离开了,可能在四川定居;又听闻留碧轩主人、昔日两淮名著的小竹子其实只是个瞎眼妇人,实在一身的本事已经用光了。唯一可叹的,就是夫妻两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一前一后生了两个男孩儿,如小狗熊一般憨态可掬……

  净空没有将那竹佩送去,因为他知道,这一段恩怨,已经分明,这一段因果,也已经明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何文渊从来就不是爱恨分明的人,所以对樊清漪纵容,是他的下意识,但不意味着他并没有是非。此文到此完结,无论大家喜欢不喜欢这个结局,这个结局已经是最为中庸的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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