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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方复又静默,过了许久,那声音又传来:“阿放,伯安这番解释,你听得下去?”

  帐幔中的万钱木着脸,他站了站,忽然猛地掀开帐幔,走至何文渊面前,逼问道:“你说是樊清漪下的毒手,可她就算有银子买凶杀人,但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若非不是东西两厂或者锦衣卫的人!”

  何文渊满额头的血,但他却极为镇定的回望万钱:“万钱,此事果真与陛下无关!果真是东西两厂或者锦衣卫,你们还有命么?”

  万钱眯了眯眼:“你未免小看我!”

  何文渊摇头:“樊清漪之所以能得知你们的行踪,是你昔日包养的扬州瘦马所为!她因你不愿给她提供安稳日子而怀恨在心,所以一心报复。偏偏她所养的姘头,就是江湖上游手好闲的人物,最是消息灵通的。你们一行,想来太过大意了!”

  万钱闭眼,忍住眼中泪水,无限悲愤的转身,直面金阶:“无论你们怎样的说辞,我心中自有一杆秤!或许你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这一次,我定不会再让。”

  “住嘴!”,又一把苍老的声音从侧边传来:“阿放!这是你一个臣子该对陛下说的话么?这几年,你做的事情陛下悉数容忍,哪怕此次两淮盐政大变,几乎酿成大错,陛下也一直按捺不发。你可知,你的罪,罪至千刀万剐!”

  “我不怕千刀万剐!”,万钱断喝:“自你不愿为我的祖父、父母平反,这十几年,我每每念及,心中已是千刀万剐!你尽可杀了我、杀了桑氏一族,横竖忠臣良将,就是这么被你残杀殆尽的!眼下两淮桑家举族披麻戴孝、团灶行商设的路祭几乎拥堵扬州。两淮两浙的盐商灶户因此将煎盐、晒盐全部停顿!我只看着你如何平息民愤!你倒行逆施,把国库当成奢侈挥霍的后盾,又将你自己的过错推到供养你的子民身上,我只看看,你还有没有本事坐得稳这江山,还有没有本事把这江山千秋万代传下去!什么圣明、千岁万岁!他娘的都是狗屁!”

  何文渊听了这话,念及当初少筠遇袭后,桑贵几乎揪着他的衣襟暴打他、两淮灶户盐商蜂起的景象,真是忍不住落泪!他一心为国为民,他绝无害人心!但终究事情还是被推到了这等绝境!最后逼得万钱出手,闹到陛下跟前,所有的面子表象被扯了个稀巴烂!

  何文渊复又跪下,爬前两步:“陛下!皆是伯安低估盐政复杂所致!皆是伯安自作聪明所致!万先生之怒、两淮两浙盐商之怒,伯安愿一力承担,哪怕死无葬身之地!”

  “一力承担、你承担的起么?”,万钱接口就是讽刺:“不是你每年都把数以百万计的盐斤赏出去的,不是你妄图打击贪官来挽救开中盐的!时至今日,少筠昔日所作全然摆在台面给你们看,违背法纪,那又如何?她就如同十多年前的方放!被剥削了所有,所以被迫颠沛流离!你们只看一看你们面前的一切,究竟她错了几分,你、金阶之上的皇帝,又做错了几分!”

  何文渊脚软,伏在地上瑟瑟而抖。

  “陛下……”,那侧边苍老的声音又说:“阿放……虽然出言无状,但……臣以为稳住两淮两浙、确保今年盐课是当务之急!”

  金阶之上了无声响。

  殿中滴漏滴答,那一殿的安静下面压着汹涌的狂潮。

  许久之后,金阶上又传来声音:“阿放、我知道你恨极了我,可你不知道,在我心里,你等同我的儿子……这些年你放浪形骸,我只痛彻心扉。奈何,帝王本是孤家寡人,朕能够舍弃的,只有家人而已。”

  万钱闭眼:“忠臣效忠,为国不为个人。皇帝,你不能叫人为你自己、自己的私利效忠,却安置一个为江山社稷的名头!当初我的祖父爹娘牺牲是为了江山社稷,而不是为你。可你最后却是因为你自己的私利,牺牲了他们。今日……两淮桑氏一事、不过是因果循环而已!”

  “哎!”

  金阶上一声长叹,了无话语。

  最后金阶上又问:“谢阁老,你的看法。”

  帐幔中苍老的声音许久后才传出来:“首要恢复煎盐晒盐,但此举,恐怕地方盐使司衙门已无能为力。所以臣以为,首先要平民愤!”

  万钱一听这话,冷笑两声,眼睛只盯着一直跪在地上的何文渊。何文渊抖了抖,却没有说话。

  “阿放、”,金阶之上想了许久,复又说道:“桑氏一族,朕、予以宽慰!但从此后你的妻子不能再沾惹盐事。”

  “好!”,万钱一口答应,然后又说道:“事已至此,我们夫妻已经抱着必死的心,了不起不过两败俱伤而已。但你肯宽恕她,我就投桃报李,竭尽全力保你江山稳固。”

  一室的安静,万钱觉得自己空前的强大:“一,废黜开中法,否则不足以安抚两淮盐商;二,保证盐商世代行盐的资格,保证盐商参与煎盐晒盐后的分成。三,嘉奖桑氏少筠一干人等研制新法!”

  “此三者施行,可平两淮两浙民愤,可令日后盐课有所保障!”

  “这……”,侧边谢阁老苍老的声音疑虑:“这第三条还好说,但前两条皆是有违祖宗家法呀!”

  万钱笑笑,直面君王:“废黜开中法,必担千古恶名,可惜造衅者,再无他人!皇帝陛下,恐怕千古之后,张后要承担这败坏盐政的恶名了!但这并不算冤枉了张氏一族吧?至于后一点……却是确实有违祖制,但皇帝陛下,眼下还有别的办法么?你的忠臣你没有爱惜,你用的人,却与你不是一条心,又能怪得了谁?”

  金阶上久久无声,最后,空灵的声音再来:“朕自登基,无不念着天下臣民,终究这个位子太高,应了那句高处不胜寒……朕自认贤明,但终非圣贤。料想万载之后,铁笔丹青,终有评论!”

  ……

  弘治十八年十月,皇帝下旨:

  废黜开中盐;

  设立纲法,造纲册;

  嘉奖两淮桑氏一族试炼新法。

  从此后,桑氏不仅仅因为成功研制晒盐法而获得朝廷嘉奖,也是纲册上排名头位的盐商。从此后,开中盐彻底废黜,以桑氏为代表的盐商奉旨贩售盐斤。从此后,盐商的合法地位被朝廷以法律形式固定下来、可世袭罔替!

  从此后,纲法统治中国大地上东南盐政足足三百年之久,成为明中晚期、清全期最为特色的盐政,由此产生了大量的富可敌国的传奇故事,并因此生出了无数的弊端。

  与这三道圣旨同下的,还有两淮各盐官的处置:

  何文渊、肖全安、钱艺林、孙方兴等一干涉及官员全数罢官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

  一个月后的弘治十八年十一月,皇帝驾崩,庙号“孝”。

  作者有话要说:这儿有两个历史bug,等最后一章出来再说。

  万钱……就是叫历史改道的王中之王。纲法,乃是盐商垄断售盐。在此以前,国家垄断,盐商仅仅参与。在此之后,盐商垄断,因此势必官商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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