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90年代的年轻人，在中专学校教书，因为不善言辞不谙世务，从分房到后面的一系列经历，经过了种种失败。
周末是吕安最期待的日子，他可以自由选择入睡和起床的时间，随心所欲。
周一到周五，他不是自己作息时间的主人。作为这所中专学校计算机应用专业9804班班主任，他晚上必须陪同学生一起上完晚自习，等到10点，再到学生寝室监督学生关灯睡觉。早晨，他必须6点起床，简单梳洗一下，到班上每个学生寝室敲门，逼迫学生从睡梦中起床，把他们赶到操场做早操。同时他又是带4个班计算机课的老师，白天除了上课，还负责学校机房的维护。学校机房原来都是486的老机子，已经不适应现代的教学，所以学校最近买了50台Windows的新机子，需要安装C语言、数据库、办公自动化、会计电算化和绘图设计等软件，吕安花了几个通宵把在机房组建局域网，把软件安装完成，学生机是没有硬盘的，通过局域网共用教师机的硬盘，这样既节约成本，又便于管理。
学校是市商业局下属中专，原来是商业干线的干部培训学校，后来全部面向社会，没有拨款，自谋生路，收入来源全靠招生。这样的中专学校很多，招生非常困难，一旦招生不好，就面临倒闭，所以大家都人心惶惶。吕安自然要寻找出路，对于他来说，唯一能想到的出路就是考研，所以工作之余，他还要把全副心力投入到复习考试上来。
可是这个周末，他却不能入睡，早早就醒了，也没法睡个回笼觉。昨天学校一个消息让他心中很不安，老婆段茵对他放出的一番狠话也让他心潮难平。
吕安跟段茵结婚已经五年，至今住在学校办公楼一楼。吕安所在的中专学校实际上很小，一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两栋家属楼，一个操场大约半个足球场大小，这是学校全部的固定资产。吕安结婚的时候学校没有房子，本来家属楼有一套是空的，吕安一直想要得到，可是屡次都被学校校长杨展旗拒绝。每次拒绝杨校长并没有拿出十足的理由，总是要吕安耐心等，吕安也不敢太逼杨校长答应。有人给吕安出主意，要他把房门的锁砸掉，强行搬进去，吕安觉得那样就彻底得罪杨校长，而且最终还是会被赶出来。万一考研失败，他就要在学校要工作一辈子，还要有所成长，他不能跟校长闹翻。
可是昨天他听到一个消息，学校唯一的单身汉钱老师要结婚了，他也在申请结婚房。有人跟吕安说，杨校长其实早就安排好了，那套空下的房子是专门留给钱老师结婚的。如果真的那样，吕安分房就彻底没指望了，因为那是学校唯一的一套空房。
段茵听到这个消息，对吕安大发牢骚，最后甚至威胁吕安：如果分不到房子，就跟吕安离婚！这给吕安巨大的心理压力。段茵在单位很早就下岗，后来承包了单位酒店，每天都是早去晚归，平时跟吕安一起的时间不多，连儿子她都很少过问，儿子超超上幼儿园都是吕安接送。吕安心里烦躁不安，因此昨晚根本没睡好，一直思考着明天找杨校长怎样开口，找到哪些充足的理由说服他。
平心而论，吕安对段茵一直有些歉疚，这么多年跟着他住办公楼，一直没有解决住房问题，看着别的人下班，都是从办公楼出来，往家属楼走，客厅睡房餐厅卫生间一应俱全，多么温馨。而吕安却是反方向往办公楼走，孤零零的，他们哪有不羡慕别人的？
当然，段茵说要不到房子就离婚，那只是一句威胁的话，说说而已，可是不给吕安一点压力，就逼不出吕安的要房子的激情，没有激情就想不出办法。
段茵时常抱怨也属正常，跟吕安结婚这么多年，吕安没有给她别人能享受到的幸福。结婚的时候，段茵连个结婚首饰都没有，其实她内心是非常渴望的，特别是看到别人脖子上金光灿灿的时候，可是吕安没钱，买不起。那时段茵是前台服务员，一天她上班的时候忽然中途请假跑回来，神秘兮兮，手里拿着一个东西，给吕安看：原来是一块金元宝！吕安大感诧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段茵说是一个人卖给她的。当时她一个人值班，忽然来了一个人，穿着打扮像是工地上的民工，浑身脏兮兮的。他从一个破报纸包裹里拿出一块金色的东西，像个小船，那人偷偷告诉段茵，这是一块金元宝，是他在施工挖地基的时候在地下挖出来的，同伴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卖掉，又卖得这么便宜呢？是因为他害怕同伴知道了要找他分钱，也怕公家知道后没收，所以拿出来偷偷卖掉。
吕安满是怀疑，他拿出一个钉子，在金元宝上划了一道，露出白色的金属，这就是个铅块！
段茵知道自己被骗了，本来就没钱，这下又被骗了200元，段茵伤心得直掉眼泪。吕安说但凡你当时拿个钥匙划一下，也不会上当受骗。埋怨了她半天，可是埋怨也没用，段茵跑出去，满街找，那人早不见踪影。
为了那200块钱，吕安老骂段茵没脑子。可是后来段茵回应了他，从此他就不再提这件事。段茵说：你就会啰里巴嗦的，你要买得起金首饰，我还会受骗吗？
从前的段茵很单纯，吕安喜欢段茵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不单纯的女孩吕安应付不了，也不会喜欢吕安。不过自从段茵承包了酒店，就历练得越来越成熟，以前的单纯天真已经不复存在。
段茵承包的酒店不大，兼营住宿和餐饮。她原本是这家酒店的服务员，因为工作勤快又能吃苦，被提拔为经理助理。由于酒店设施陈旧，生意清淡，又要养活一大帮子人，年年亏损，所以单位改制，全员都下岗，段茵也随之下岗。酒店的上级主管单位是商业局，商业局找人承包，条件很优惠，不需要预交款，只要每年年末上交承包费就行，所以没有资金门槛。段茵和酒店的几名员工一合计，就盘下了酒店。由于段茵勤快能干，大家推举她当经理。虽然人们一口一个段经理喊她，听起来很受用，可是实际上现在连服务员到师傅不过十几个人，为了节省人手，段茵几个承包人平时也要像服务员一样干活，既是管理者又是服务员，也许这样更能了解实际而不是像过去的管理者高高在上。
段茵这天上班，去查了查酒店的帐，这个月还好，保本有点结余，多少让她心里有些许的高兴，后面还要继续努力，如果松懈下去，营业额又会往下掉。这个月最大的主顾来自市财政局，他们开了一周的会，吃住都在段茵的酒店，他们贡献了酒店本月收入的五分之一，下个月没有他们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收益，所以段茵在考虑如何拉到别的客源。
忙完酒店的事，段茵选择早点回家，一是看看吕安找校长要房子有没有结果，二是想陪陪他和儿子。段茵每天早去晚归，陪家人的时间太少了，吕安带着儿子，他平时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儿子在他身边挺寂寞，落落寡欢，看到妈妈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找妈妈说话。可是段茵因为生意不好心里烦躁，懒得说话，对儿子不理不睬，有时儿子话多了惹得她烦，还会吼他几句，吓得儿子不敢说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段茵有时觉得儿子挺可怜，对不起他。
当年段茵和吕安谈朋友，因为吕安是大学生，段茵只是酒店服务员，所以她挺喜欢吕安，对他特别好。她从小就非常崇拜大学生，吕安不光是大学生，还戴副眼镜，外表斯文，很合段茵味口。后来觉得吕安虽然没有太大本事，但是人老实，安分守己，人家守财，他们家没财，吕安守家，从不到外面吃喝玩乐摸牌泡妞，让段茵很放心。有这些优点就够了，他们过好日子就行，又不求大富大贵。
吕安准备考研准备了几年，段茵当服务员的时候对他抱很大希望，下班就陪他复习，帮他查资料，报题目让吕安回答以帮助他记忆。虽然很艰苦，但是过得很充实，两人都感觉温馨。虽然吕安由于学习累，有时心里烦躁，但是段茵基本上都让着。自从段茵承包了酒店，也就没时间陪了，生意的压力弄得自己的心情也不好，两人的情感越发淡漠起来。
段茵快到家时看到窗户上的灯亮着，心里生出一丝温暖，想到了儿子和老公。他们家在学校办公楼一楼最右边，当年吕安单身的时候，跟学校的几个单身汉住在这里，一共4个人，占据最右边两间房。后来3个人陆续结婚成家，搬到学校家属楼去了，就剩吕安了。吕安结婚没有房子，干脆就占了这两间，然后把外面的走廊也隔断，把它当着厨房餐厅，相当于两室一厅，还算宽敞。只是光线暗淡，整天不见阳光，因为房子后面是一座小山，长满了各种杂树灌木丛，前面又是学校的小树林，所以房子平时阴森森的，夏天打雷下雨的时候，经常看到后面的小山上有蛇爬上大树，把家里人吓得要死，所以后面的窗户从来不敢打开。
段茵的妹妹段霞在市里一家私人企业当会计，不愿住企业，段茵让她跟他们一起住，所以另外一间正好给段霞。不过她早去晚归，只是晚上才会回来。
儿子超超看到妈妈回来，高兴起来，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妈妈身边。段茵从包里拿出一瓶酸奶，那是儿子最喜欢的，平时老是闹着要，段茵总是以喝多了不好为由不肯买，所以今晚儿子特别高兴，一个人喝着酸奶看电视剧水浒，跟着一起唱大河向东流。
段茵希望吕安有好消息告诉自己，所以她不主动问，等着吕安开口。可是吕安一副漠然的样子，始终不作声。弄得段茵忍不住：我回来了你怎么像个哑巴？
段霞也下班了，她和姐姐段茵相差8岁，所以段茵把她当着小妹妹来疼。可是毕竟年龄差距，两人不能像同龄人那样同心同趣。她一走到门口就听到姐姐在和姐夫吵架。只听姐姐说：为什么呀？他凭什么不给你房子？
段霞知道两人又是为了房子的事情吵架。
吕安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自己给校长送礼太少？他不相信校长这么眼浅，会把一套房子当着捞钱的工具。不过说实话，他给校长送的礼的确有些少，也就是每年过年拜个年，礼品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土特产，蘑菇黑木耳之类，送的烟100块钱一条，估计校长都不会抽。有时他想到自己送的礼品，都有点羞愧，实在拿不出手。
校长说其实学校那套房子太破了，是别人挑剩下的，还不如去买一个商品房，现在商品房也不贵，几万块就可以买一个好的，比学校的房子好多了。吕安回答道。
段茵说怎么可能？放着学校的房子不要，到外面买商品房？这本来是我们该享受的福利，我们凭什么不要？再说了，你有钱到外面买房子吗？别说几万块钱，就是一万你也拿不出来啊！
吕安说这些道理我都说了，我甚至跟他吵起来了，可是那管什么用？
段茵把他骂了一通：你怎么像个小孩？别跟他吵架，跟他讲道理呀！你跟他吵架他更不会给房子你。
吵架只是吕安随便用的一个词，女人真是太认死理，吕安不耐烦解释：不是吵架，只是发了一顿脾气而已，我向他要房子，怎么会跑到他家吵架呢？
段霞听他们争吵都听厌了，她拉起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做的超超：来，超超，小姨带你出去吃烧烤。
两人争吵半天，吕安也没心情吃饭，更没心情去上晚自习，草草吃了几口就倒到床上看书。段茵说：7点了，你不去上晚自习吗？
吕安说不去。
这些年，吕安当班主任尽心尽责，从不缺席一次早操和晚自习，也总是准时准点，哪怕刮风下雨落雪，他的负责任学校人尽皆知，大家都交口称赞。学生科每周要对全校所有班级进行打分排名，张贴公布。打分是根据学生早晚出勤率、上课到课率、教室清洁卫生、上课和晚自习纪律、学生违规违纪情况、学校集体劳动表现、班级好人好事等进行综合评分，吕安带的计算机9804班排名一直靠前，这和他平时尽心尽力从不松懈有关。可是这么年的努力换来了什么？得到校长的赞赏吗？他从没得到过一次表彰和模范，哪怕一句口头表扬也没有，连自己本该得到的房子也不给，他干嘛这么卖命？
段茵说你不去小心被处分。
吕安说随便。
晚上8点多的时候，段霞带着小超超回来了，喊：姐夫，外面有个学生找。
吕安心说有什么好找的，一个晚上没到就东找西找。不过还是有些担心，怕班上出什么事。
吕安出去的时候发现站在办公楼门口的并不是本班的学生，而是邻班会计9801班的林鸥，吕安心情放松了一下。
吕安带了一年林鸥班的课，对林鸥印象很好，因为她上课很认真，聚精会神听讲，眼睛总是望着老师和黑板，一下课就来找老师问问题，非要把问题搞清楚，把计算机操作学会才罢，这样的学生每个老师都喜欢。吕安在家有时看到林鸥在办公楼前面和同学打羽毛球，能听到她铜铃般的笑声，有时看到林鸥一个人坐在办公楼前的石栏上看书，一付若有所思的神情。由于吕安对林鸥印象好，所以吕安给学校机房安装软件的时候，就让林鸥来帮忙，教她如何安装。有时忙一通宵，吕安让她回去休息她都不肯，所以吕安非常喜欢她。
林鸥一见到吕安出来，就忙说：老师，您赶紧去，你们班同学在教室里打架！
一个晚上没督着就出事，这帮学生！吕安快步爬上楼，班上已经平息，大家都在交头接耳一片嗡嗡声。吕安走上讲台，用力拍了一掌桌子：安静下来！谁在打架？
团支书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他们已经被学生科带走了。
吕安赶紧到教学楼一楼学生科，看到本班的班长和一名同学一起站在那里，学生科王科长在朝他们训话。
原来是班长为了维护晚自习纪律和同学发生了冲突，甚至动起手来。吕安知道那个同学一贯不遵守纪律，不爱学习，经常惹事，还不服班长。他和班长来自不同的县，同县的同学拉帮结派，只和本县的玩，不同县的互相不服，经常发生矛盾。那个同学就指责班长故意整他们，同县的人上课说话他不管，专门跟他们过不去，所以早就对班长不满，聚在一起的时候就骂班长，声称要报复。今天晚自习班主任没来，那个同学故意在班上大声喧哗，挑动事端，班长出面制止，结果就打了起来。
吕安对王科长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决不袒护，处理得越严重越好！
吕安并不担心别的，担心的是这一周班级的排名肯定掉到最后，因为打架斗殴是重大违纪项，特别是晚自习在班上发生，要扣一大笔分，其他方面做得再好也完了。当然，更让吕安难堪的是晚自习发生这种事，这就明白告诉学校领导他缺席了，没有坚守岗位，是工作中的重大失误。
果不其然，到下周一排名结果揭榜公布的时候，计算机9804班排名倒数第一，不仅是打架扣分，其他各方面分数都最低。晚上就寝吕安没有去查寝，早操吕安也不起床，班级卫生吕安也不监督，班主任一不管，班级立即就瘫痪。
当年单身的时候和吕安住一起的两位老师也都带了班主任，一个叫张顾，一个叫江滔尽。学校要求班主任必须坐班，所以专门在教学楼一楼为他们设置了一间办公室。
三个人坐在一起总是很开心，因为他们无所不谈，嬉笑怒骂无所顾忌。当年作为单身汉住在一起，朝夕相处，非常要好，经常一块吃宵夜，一块打扑克，一块看电影，一块打篮球。后来大家先后陆续结婚成家，但是还保持了密切的关系，经常轮流请吃饭。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王志远，他年纪最大，现在是教务科长，四个人中只有他不是班主任，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
三个人坐在办公室，对每周贴在教学楼下公告栏的班级排名表深恶痛绝，因为它对每个班主任都如悬在头顶的一把剑，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班级总有排名靠后的，排在后面的班主任感觉脸上无光，好像自己的努力都被否定，还换来了羞辱。这种排名未必客观，主要由学生会那几个学生说了算，哪个班有学生在学生会，这个班级的排名就总是靠前，没有的班级要想靠前就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各方面无可挑剔才有可能。江滔尽说老子每天都恨不得把那张纸撕掉！
三人中张顾年纪最大，他说要撕现在就去撕，正好替吕安出口气。他一直为吕安没要到房子打抱不平，经常给吕安出主意，要他把门锁砸了，直接搬进去。
江滔尽只是说说气话，当然不敢去撕那张纸。
倒激起了吕安的怒气，他说不用你们撕，我去撕！说完起身往外走。
张顾见吕安真的要动手，急忙站起来说别别，要去拦吕安，可是吕安已经出门了。
吕安一把扯下排名榜，顺手撕成几片，扔到地下。这时张顾也赶了出来，把纸从地上捡起来，回去拿了胶水，把撕碎的纸拼凑又贴上去。
马上有人报告了学生科王科长，他立即就去向杨展旗校长做了汇报，因为这事实质是对他的工作的反对和否定，他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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