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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现在呢?”迟佑庭问他,“你现在还在做吗?当别人的遮羞布?”

连歧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想起自己刚刚从成江的某处别墅区回来,身上还沾上了那家人焚烧的艾草气味,临走之前接过了别墅主人递来的一个印着甜点名字的铁盒,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经他的手,拴上同一条绳子,捆上同一艘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看似只是给林祖清的“手续费”,实际也是给连歧上的一道锁。

他不能否认,也无力否认。

短暂的沉默里,迟佑庭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撤开手,失去支撑的纸张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在空荡的地下停车场里掀起一片尖厉的回音,伴着白炽灯的刺眼光亮一同把空气肢解得支离破碎,如刀似刃,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无形的重压,让连歧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闭了闭眼,手握成了拳:“佑庭……”

迟佑庭想,明明早上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连歧、现在的连歧,像两个彼此分裂却又同根而生的人,他只要放弃追究这件事,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就能让现在的连歧变回十二个小时前的连歧。可是他不想,他更不愿,他喜欢的连歧不是现在的连歧,也不希望那个连歧身上有现在的影子。

迟佑庭垂下手,一双眼泛着血丝,一口气差点没吞下,又半天没吃什么,好险没腿软跪下去。他不动声色地扶了一下车门,站直了些,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了纸,挡开了连歧伸过来帮忙的手,把资料整理好,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脚步声响了很久,慢慢变小,直至彻底消失,连歧还是站在那儿没动,浪费掉了他可以用来做很多事的半小时,被一辆驶入停车场的车的车灯晃醒,这才锁上车,慢慢往外走,心里剩下的一点希冀,在推开门看到漆黑的房间时就成了灰,寂寂无声地被吹散了。

第28章 江风作(二)

迟佑庭只回宿舍拿了电脑和平板,再度窝进了他的老据点——通宵自习室。临近期末考试,自习室里的人很多,偶尔有熬不下去的趴下去睡了,也很快被闹钟振醒,安静的教室里落针可闻,迟佑庭无法完全静下来,只好戴上耳机,用白噪音隔绝了心里沸腾的思绪。

他好像不觉得困,也完全没感到饿,机器人似的翻书写笔记,天亮后就陆续有人出去吃饭,唯独迟佑庭一动不动,直到手机的提醒事项跳了出来,他才收拾好东西赶去教室,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连歧发来一条消息:“这两天比较忙,不回宿舍。”

意思是让他回去住。

迟佑庭顿了一下,把手机放到后排去充电,没有回复。

他不想离开教学楼,就在走廊上的贩卖机里买了面包当饭吃,许久没进食的胃有些闹腾,迟佑庭也没管,在教室里捱到快关门的点才回去。宿舍里没人,连歧桌上的电脑也不在,他便知道这人这几天确实不打算回来,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踹了连歧的椅子一脚,把包扔在椅子上,正好砸到什么东西,迟佑庭走过去看,发现是一个纸袋子。

他的桌子堆得太满,而且迟佑庭很不喜欢别人破坏自己已经收拾好的布局,所以连歧才把袋子放在了椅子上。他没立刻打开,先去洗漱,又回来记了几面笔记,收拾了几本要还到图书馆的书,最后实在是没事可做了,这才拆开袋子。

袋子是白色的,最下方印着一行小字,应该是店铺的名字,迟佑庭没见过,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就知道这是一家二手书屋。他拿出那本边缘起毛的旧书,翻开看,扉页上还盖着写着数字2000的红章。

这本书已经绝版,初版也就是最后的版本早就在二手书市场绝迹,迟佑庭找过很多家二手书网站和二手书店,都一无所获,不知道连歧是怎么知道的,又是花了多少时间和功夫找到的。他拿着书,有些想笑,又觉得生气,最后还是面无表情,照着二手书网站上最新的价格,给连歧转了钱。

之前连歧也曾这么干过。不过连歧是出于习惯,而他是故意的。

五分钟后,连歧把转账退了回来。

迟佑庭不依不饶,重新再转,连歧又退,他就接着转,没多久,两个人的聊天记录里变得全是转账的消息,迟佑庭有些烦了,找到连歧的支付宝账号转了钱,并立刻拉黑,没给连歧转回来的机会,扔了手机睡觉。

迟佑庭不是第一次晚睡,但这是他第一次被动失眠。

他闭着眼在床上躺了很久,翻来覆去几次,有时意味自己睡了有一会儿,睁开眼看手机,却发现只过了十几分钟,这样折腾几回,他已然没了跟睡眠做斗争的耐心。天刚蒙蒙亮,迟佑庭就起了床,看起了连歧给他买的绝版书。

迟佑庭看书的速度很快,第一遍粗略过一次全文,标出重点,第二遍再认真看细节,几天下来,他已经把这本书看完了,正在将手写的笔记腾成电子版的,而连歧一直没有回来。

迟佑庭敲下最后一个字,翻出手机,看着连歧昨天晚上发来的提醒他带伞出门的消息,不知道这算不上冷战,毕竟他单方面不理连歧,但连歧还是在联系他。

一月中旬以后,天气变得很冷,迟佑庭就想起连歧总是冰凉的手,猜这么低的气温,会不会直接把他冻成冰坨。

两秒钟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出了神,冷着脸把键盘敲得很想,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连歧走上阳台时,连潮正在客厅里拆一箱很大的乐高积木,积木砸在木制地板上哐啷响,他觉得吵,就伸手拉上了玻璃门。

隔着一层阻挡,那点噪音便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冷风一阵阵刮过,他的指关节基本冻僵,弯曲时有种扳机指的错觉,连歧索性将手搭在栏杆上,好像疼痛能为他增加些真实感似的。

玻璃门被人敲了两下,连歧回过头,连潮举着几块积木,冲他做了个口型,连歧就推门出去,又说了一遍五分钟前说过的话:“她的出差可能提前结束,你最好收起来。”

“我知道,这可是限量版,拿出来看一下而已。”连潮撇了撇嘴,骂他不懂欣赏,重新坐到地毯上,把摊出来的积木一点点地收进一个袋子里,抽成真空的,体积就小了很多。

她动作熟练地把整理好的积木藏到书架的背后,将包装盒压扁,用美工刀划掉最外面一层的商标,混在其他的快递盒里,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俨然已经做过很多次。

连歧看着自己的妹妹走进书房,装作很用功的样子读一本外文书,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搓过一样,生出一些密密麻麻的痛苦。不是那种尖锐的痛感,而是像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软线缓慢地缠绕住了心肝肺腑,缓慢地收紧,缓慢地磨出伤口,等连歧意识到时,它早已将如常外表下的内里啃噬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想要修补的手抬起,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他隐约听见身上正在发出嘎吱声响,便醒悟过来,几十年如一日的漠然已经将他的骨骼、器官和血肉溶成了一滩水,他仍然抱着自己的一颗心,没有一个细胞遗失,但难以再拼凑回原来的样子。

连歧想起地下停车场里的迟佑庭,想起对方执拗地转过来的那笔钱,如巴掌一样甩在他的脸上。

他的身形有些不稳地晃了晃,忽然被一种很强烈的、想要挣脱的欲望所绑架了,他转过身,大步走向嵌在墙里的书架,手指碰到了那几本被积木顶得比其他格子里的书更靠外的书本。

“连歧?”密码锁被解开,响了一声,庄珮之推着行李箱站在外面,微皱着眉看他,紧接着,她注意到了玄关处堆着的众多快递盒,脸色一变,怒气冲冲地闯进了连潮的画室,怒斥道,“你一天到晚除了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会干什么?”

连潮也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直视她:“我买的是画具,还有老师要求做作业需要用的材料,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连潮,你的生活费都是我跟连歧出的,你有本事就自己去赚钱,别在这里糟蹋我们的心血!”庄珮之的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盯着连潮,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教出这样的一个女儿。她按了按眉心,无力道,“要是你爸在,你也不至于这么无法无天。”

“不要一天到晚提一个死人,他在又怎么样,好让你跟他玩二人转压迫我和连歧吗?”连潮像个点燃的爆仗似的炸了起来,话一句一句地往外弹着,“你应该庆幸连歧这么孝顺,还肯听你的话,如果是我,我宁愿被捅死的是我!”

连潮一下子怔住了,耳畔嗡嗡地响,震惊地看着怒目圆睁的庄珮之。庄珮之是一个严于待人待己、高度自律和自治的人,她就算再生气,也不会说出很难听的话,更不会动手动脚,因为在庄珮之看来这些都是无能者歇斯底里的低级手段,是她非常瞧不起的,而如今,她竟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连潮安静了几秒,猛地跳了起来,胡乱地扔着画室里的东西,把干净的地面砸成了五颜六色的混浊模样,冲着庄珮之吼叫起来。

她的喉咙因为过度使用而近乎撕裂,喊声的尾巴沙哑难堪,仿佛两片生锈的金属片彼此剐蹭,声音和话语都变得模糊难辨,但暴戾的表情与姿态仍然清晰地传达着她的愤怒。

她坦然地直视着庄珮之因错愕而瞪大的眼睛,一把抓起旁边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潮故意把门关得很响,连着地板都狠狠震动了一下,强撑着体面的庄珮之终于被震得滑倒在地,一手扶着门框,一手颤抖着指着满地的颜料,说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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