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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岁又除(一)

迟佑庭一年内飞了一百七十三个不同的地方,横跨东西半球,倒了无数次时差,作息时间早已混乱成缠绕的线团,捋也捋不清楚,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困得手都抬不起来就接着忙,创下了一周只睡了二十个小时的惊人记录,把千里迢迢赶来的迟佑星气得不行,当即拽了人跟着回去一块儿过年。

交换生项目结束后,迟佑庭一次也没有回过国,家人特地回外婆家拜年,他就独自一人挤在偏远郊区破旧昏暗的小酒馆里,翻着一本词典那么厚的笔记本,仔细地抄写一首当地的俗语民歌。

流传时间太久远,很多文字已经失传,大多数当地人都只能哼个音,记得一个模糊的形状,迟佑庭用图形代替,打算等两天没那么冷了,就去试试能不能找到一个知道文字怎么写的人,还没等他付诸行动,迟佑星已经连人带包把他塞上了飞机。

飞机刚一落地,迟佑星就急急忙忙地和迟挽茵打电话,语调夸张地说明自己去逮人时的所见所闻,迟佑庭听了一两句,不大赞同,只觉得迟佑星夸张过度,把他形容成了一个形销骨立马上就要死在异国他乡的原始野人,但他懒得和气头上的迟佑星争辩,干脆默不作声地四处张望。

六年的时间过去,新海市似乎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受全国趋势影响,发布了更加严格的禁燃令,尽管是除夕当天,街道上仍然冷冷清清的,车没有几辆,人也少得过分,窗外偶尔掠过的几棵树上缠绕着电子灯泡,断续闪着红色的光,不叫人觉得喜庆,反倒营造出了股鬼片的气氛。迟佑庭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姥姥家在乡下,车一路开过去,高楼大厦少了不少,满目参差平房,等红绿灯的间隙,迟佑星扔过来一个巴掌大的镜子,没好气道:“整理一下你的外型,别让姥姥担心。”

迟佑庭把镜子抓在手里转了转,没看也没动,下车时坐皱了的大衣下摆在冷冽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弧度,他本人却没这么有力,整个人颇有些无精打采,撑着行李箱的把手站着,眼底的乌青显眼而可怖,衬得他跟旧病未愈似的,迟佑星念念叨叨半天,见实在是盖不住也只能连连叹气。

“姥姥,我们回来了。”

“佑星来了?哎呦,佑庭脸色怎么这么差?”

“飞机上睡不好,还没倒过来时差。”迟佑星找了个借口,把迟佑庭往楼上推,“你先去睡一觉,等会儿下来吃饭。”

迟佑庭对迟佑星睁眼说瞎话的行为极其不满,正要反驳便被对方抛过来的眼刀扎得一顿,低低地应了一声,提上行李箱上楼。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长住过姥姥家,房间里依旧是儿童房的布置,满墙壁的小动物贴纸,边角泛黄,但整体还算干净,迟佑庭打量了一圈,觉得自己还能接受,便打开行李箱翻出笔记本,继续钻研那首民歌里十几个只有半真半假的图形而不知读音的符号。

楼梯咚咚作响,迟佑星端着糖水上楼,连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果不其然看见迟佑庭坐在椅子上,半点也无睡觉的意思,她把碗往桌上一放,斥道:“你是要成仙还是要成鬼?一天没睡了还有精力在这儿看书?”

迟佑庭头也没抬:“进门要敲门。”

“……你!”迟佑星被他噎得头疼,心知说什么都没用,干脆动起手来把人的毛衣扒了,一把按在床脚,“现在就睡,我盯着你。”

迟佑星拖了张椅子坐下,抱着手臂,活脱脱像个来讨债的,迟佑庭无奈,只得掀开被子躺进去。冰凉的床铺冷得他一瑟,他下意识将手怀抱起来,侧躺着蜷缩,然而空空如也的大脑里什么都没有,半点睡意也无,他硬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又加重了他的焦躁。

没多久,被子里逐渐暖和起来,而迟佑庭依旧神智清明,不过双眼紧闭,又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睡熟了。

一阵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散去,等门被人小心翼翼地带上,迟佑庭这才睁开眼,床头柜上哆啦A梦形象的时钟闯入眼帘,他仔细看过去,发现走针已经停了,正打算掰开检查一下,挂在门口的大衣忽然嗡嗡作响起来,迟佑庭捏着山根走过去,发现是许轻打来的电话。

“我姐说你回来了,在新海吗?”许轻说,“我过两天也要过去,有空一起出去走走吗?”

迟佑庭立刻识破:“我姐的意思吧。”

“……嗯,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许轻叹了口气,“你老是这么逞强也不行。”

对方只是受人所托而来,迟佑庭无心与他争执,便随口应下来:“知道了。”

迟佑庭到楼下的时候,一群人正张罗得热闹,一张大圆桌摆在院子里,几个人进进出出地端菜,有看见他的也只来得及抬头招呼一声,很快又忙了起来。迟佑庭不想惹人注意,一路低着头走至玄关,动作极快地换好鞋,迟佑星追出来时,他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马上吃饭了你去哪儿!”

“散步。”

几年没回来,迟佑庭只觉得周围的布置让他很陌生,似乎也没有往日那么张扬,几捧电子烟花稀稀拉拉地放着,没能让冷清的街道变得多热闹,倒是紧闭的院门中时不时泄出些欢声笑语,叫迟佑庭知道,冷的只是身处空旷街道的他自己。

他从迟佑星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口袋里顺走了车钥匙,此时开着车在安静的马路上狂奔,便起了些超速的念头,但念及这是迟佑星的车,要是磕了碰了不好弄,还是勉力收起了窜起来的越轨念头,连了蓝牙放歌。一段极致舒缓的纯音乐过去,迟佑庭将车停在广场边,走下去看里面的人跳舞。

新海人民广场有几十年的历史,除夕夜的歌舞会也几十年如一日地举行着,从幼童到鬓角生白的老年人,无所谓年龄身份,自在地随着音乐起舞,随意牵住的舞伴,陆离光影下模糊的面孔,像一个自由而狂放的乌托邦,不管什么样的心事淌进去,最终都会被揉化在密集的脚步声里。

迟佑庭盯着看了会儿,将手揣到兜里取暖,意外地摸到了一个长形的物体。他拿出来看,发现是自己写笔记时用的那支钢笔,银灰色的笔身在灯光下微微发亮,折射出一片刺眼的白。

他下意识地偏开视线,被晃得有些恍惚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正和一个男人吵架的女生上,对方一身绿色的柔软长裙中和了他眼里的白,叫迟佑庭的眼睛好受了些,他又仔细再看,发现她戴在左手上的那串手链的设计风格似曾相识。

几乎是同时,那人狠狠推了男人一把,转身朝迟佑庭所在的方向走来,擦身的瞬间,迟佑庭终于从纷杂沉重的记忆碎片中找出了那串手链所对应的人,脱口而出:“连潮?”

连潮转过身,绸缎般的裙摆微微摇晃,她睁大眼,有些错愕:“……迟佑庭?”

广场附近的餐馆人满为患,连潮便找了家开在书店里的咖啡屋,随意点了杯价格离谱的美式,这才抬头认真端详起面前人的容貌,意味深长:“你倒是变了很多。”

迟佑庭但笑不语,看着连潮即使待在开了暖气的室内也仍然细细发颤的肩头,脱下大衣递了过去:“小心感冒。”

“谢谢,我的外套刚刚砸人身上去了。”连潮也不跟他客气,接过大衣披上,“哦,你是不是看到了?就那个戴眼镜的男的,前男友,非说我穿成这样出来玩有伤风化,把我气的——我接个电话。”

搭在杯壁上的手一紧,迟佑庭不自觉地抬起头。连潮接通电话,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说了在外面吃了,还催什么?”

连潮的手机声音开得大,藏在咖啡屋里内聒噪的歌声里,还是叫迟佑庭捕捉到了电话那头人的声音的尾巴。

他说:“连潮。”

尽管叫的并不是自己,但迟佑庭却莫名地将音节拆分重组,和记忆里听过无数次的语词组合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他自己的名字。

他瞧着桌面上的一点水渍,恍惚得头脑发懵,撑了一天多的身体似乎还是宣告罢工了,他此时四肢发软,连拔腿而去的力气都没用。

“没有,我现在和迟佑庭在一起。”连潮说,“还有哪个迟佑庭……你以前的室友啊。”

电话那边停了很久才接上话,连潮眨眨眼,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

“也不知道连歧抽什么风,非说要来接我,他过来得半个多小时,都够我自己打车回去了。”连潮挂断电话,有些无语,“以前十分钟的路他都不乐意稍我一程,今天真是抽风了。”

迟佑庭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撑着桌面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别急呀,说不定你俩还能叙叙旧。”连潮连忙拉住他,“话说你们有多久没见了?五年?还是六年?”

六年又两百一十七天。

迟佑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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