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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十七被扯到另一边去,噗嗤两声,成了和奶奶一样的瞎子,倒在了他的花骨朵旁边。

在这个视角,柳闲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觉得十七应该没有哭。只是喷溅出来的鲜血浇了他满身,十七身上被人扎穿了几个洞,他惊慌地到处伸手,哑声呼唤着:“奶奶!奶奶!”

刚刚失去双眼,他找不到方向,摸不到盲眼婆婆皴裂的手,只不小心拂过了茁壮滋润的小芽。

“是……小花吗?”

“你长高了好多。”

十七的动作凝滞了,他摸了摸草尖初绽的花骨朵,最后望着天,眨了眨空洞的眼。可能是因为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了,他葡萄似的两颗黑眼睛也渐渐萎靡成了两条缝,他喘着气,语调起伏,磕磕绊绊地问:

“奶奶在你旁边吗?我摸不到她在哪儿了。”

“我又忘了,你也不会说话。”从始至终,十七都没把他当一棵草,而总是觉得他是个有思想的活物。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太孤独了,而他有时恰巧表现得有些生机吧。

“她在,她在!她看着你——”

柳闲嘶吼着。

可他终究不是人形,除了亲眼目睹惨案之外,发不出声音,无能为力。

“看不到你开出来的花,好可惜的。”十七的双眼厚重地闭上了,“不过如果奶奶在你旁边,那十七现在肯定是陪着她的,这样也很好啦。”

好烫好烫。

人血怎么会比滚水还烫。

柳闲想说话,想回应他,但他是棵没有喉咙管的草。

血液滚烫刺人,枝叶被看不见的火剧烈灼烧,极度的烧伤感让柳闲疼了好几天,过去他辛苦多年才长出来的根被全部烧坏,好在赤色泥土掩盖了它蔫蔫的根,从外表看不出丝毫颓势。甚至它的枝叶极速蔓延,以一种夸张的速度向外伸展,地上尸横遍野,花苞绽放,花瓣洁白,却因沾血而艳红近妖,泥里根须全坏。

“机缘已至,未来你可成仙。”一片漆黑中灰瞳闪闪烁烁。

成仙……成仙……

想起来了,他穿书后的真实身份不是棵草,而是个炮灰,是会成为上仙、实力强劲、风光一时直到最后时刻才不敌主角的厉害炮灰。

若是他能早早成人,然后勤加修炼,这场惨不忍睹的屠杀是否会有一丁点转机?是否就不会看到他们难过?

哪怕是早一刻呢?

要是他能早些当个修士——不,边成一个普通的成年人就好,难道没有救出哪怕一个人的可能性吗?说不定他更强一点,早些时候,还能治好婆婆的眼疾呢!

可是柳闲不敢往深处想。

他骤然想起灰瞳的话,他怕他能成人的机缘,是十七的死,是镇上别人的死;他怕他要开花缺少的养料,是别人无辜的血。

万一归根结底是他害了这些人呢?

开花那夜,系统恭喜他终得善果,随即他就恢复了人形,身上还不知从何处来颇有人性地披着一层白纱,月色下衬得他圣洁如神子。在十七完全咽气的那一刻,柳闲终于能用自己新生的声带发出第一个音节。

“啊……”他颤抖着。

当了这么多年草,他已经不会人的动作了,只是搂着十七,空荡荡地低了好半晌的头。满月高悬,鸟雀清鸣,天气正好,有个人走到他身边。

袖有朱雀纹,玉带钩束腰,走在满是淤泥的道路上却没有留下半点脚印,双目浅灰,微光灵动。

他对柳闲伸出手,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啊。”

终于走上了仙人之路。

柳闲,恭喜你啊。

的确是一件好大的喜事。

柳闲想笑上一笑,却因为刚刚化人,太久没有做过面部表情,反应迟钝,笑得比硬挤出来笑容的僵尸还难看。笑不出来,他吃力地转了转眼珠,看着身侧这一只为他悬停的手。

“恭喜你得道成人,此后不必再吃这些苦头了。”

这只手在月华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与夜光已融为一体,闪闪烁烁的是静谧的仙气。

这是一只陌生的手,柳闲在泥里待了这么多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手了。

婆婆老了,双手沟壑里夹杂着洗不掉的泥土痕迹;十七年少,指腹的茧不属于学堂而来源于田间,这样的人在祈平镇很多。

而现在朝向他的这一只手,主人身着华美,手饰却素净,其上一无所有,而他莹白纤长的指节,却又让人觉得这双手中无所不有,至少是锦衣玉食,毫无忧虑的一生。

肤白细腻,身坠叮当,看起来就像连手都不用动,就能拥有别人八辈子都浪费不完的财富。简而言之,就是有钱有闲,肤质才会那么白皙柔滑,犹如仙宫娘娘最爱用的瓷器。

“已历化人之喜,祝日后无往不利。初次相见,步千秋。”

他微微弯着腰,朝柳闲伸着手。可即使低下了姿态,他浑身也披着一层神仙似的微光;即使敛下了双眸,他也总让人高不可攀。

有时候,谢玉折回想起这个人,倏地发现,步千秋的确影响了柳闲许多,譬如这副仙子降世般超凡的姿态。可柳闲与这个丝毫无情无念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步千秋的语调简练,温和却不谦逊,让人觉得这世间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米粟,任他差遣使用的工具。和工具产生交流,并非是为了和工具产生感情,而是为了熟悉工具的使用方式,更顺利地对工具下达命令。而人是比凡物更智慧的生物,能完成他更复杂的要求,更何况是柳闲这样顺手聪慧的人。

这有钱先生从月夜中走出来,祝贺了我一件大喜事——

这是当时柳闲对步千秋的第一印象。

他没说错,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变成了人,以后不再是一棵只能随风荡来荡去,靠汲取泥巴和雨水营养的草,而是一个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大活人。他看起来身康体健,还和多年前一个长相,好似和变成草前没差的模样,这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可在地下活了这么多年,连字都忘了该怎么写的柳闲,内里早就是一大团泥巴了。

这么件惊喜降落了,这先生看着他却好像还在看一棵烂草。步千秋灰色的瞳孔明亮而澄澈,眼神轻轻掠过柳闲,随后闭上眼,仿佛在感受湿润空气中森中精怪的呼唤。即使没看着他,嘴上仍不忘夸他:“果然,此地脏污也难掩姿容。”

听着却不像是在夸赞容貌。

而后他又唇角下弯,就像身边的血迹和尸体都不存在,始终只看着柳闲。

柳闲转头,却因失去度量轻重远近的能力,与他的手距离太近,初生的双眸差点被人指尖割破,而那先生也没收回手,好在只是轻轻划过。

但眼球这种脆弱得一戳就破的东西陡然被硬物划过,还是很痛,更何况这个人是当了多年草,全身神经都像新生一样敏感的柳闲。不过他全然无心顾及别的,就连正常人该有的反射性的躲避都没有,痴儿一般,只是怔怔地抬头,看着这个有钱先生。

突然挪动的脖颈发出嘎嘣响,很久没用过的声带也钝了,眼眶瞪大就像不要里面两颗珠子了一般,他惊愕地一动不动,在心里重复着一个状似不可能的猜想。

这先生不经意地为他解了惑:“既然是总要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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