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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眼里的茫然太明显,柳闲轻咳两声, 难为情地捋了捋鬓角的碎发:“为师只是觉得你这半个月辛苦,弄了点……养生的药,我有不帮人熬药的习惯,你自己熬吧。这是药单,你可以看看,应当不会有错。”

只是应当?谢玉折抚过纸上有力的字迹,记录得详细又严谨,柳闲似乎不允许这副药有任何一点的问题, 这要是还能出错,那正确的条件也太严苛了点。

这像是柳闲自己写的药方,他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呢?仅仅是一副养生的药,为何还需要纠结这么多次呢?谢玉折不通药理,陌生的药材组合在一起,他看不明白。

他站在比武台上半个月,日日往下看, 除去今日之外,没有一日在台下看到柳闲。

每日他早早醒来去比武场, 柳闲的卧房仍房门紧闭,静悄悄的仿佛还在梦乡之中;傍晚归家时, 柳闲已经不在家中,只有被子还散在床上, 烛蜡未变,一点余温都没有,家中一切还仍维持着他去百炼谷前的模样。见如此便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柳闲一顿热饭都没有吃过,每天一睁眼,就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了。

谢玉折轻轻叹了一口气,话里带着些责备的意味:“师尊,您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

他知道柳闲是神仙,早就没有凡人的需求,根本不用吃饭睡觉。可或许是因为他的私心,即使明知如此,他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在他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是天上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的高高在上的神仙,可柳闲虽然是神仙,却也是一个生机勃勃,且顾盼生辉的活人。

先前他白日还在家的时候,柳闲就算起的晚了些,一日三餐也同他一起,从不落下。

他有许许多多自己的小癖好,他爱吃烤得微焦的肉,爱喝微烫的茶;他爱吃辣但不能太辣,因为一被辣就止不住眼泪,他说这样有损他的威严;他不爱吃糖但喜欢糖葫芦,他说有“科学研究”表明酸甜的味道会让人心情很好;他闻到苦的东西都会皱眉,说自己好脆弱,一点苦都吃不了。

他会在院子里种不知名的花,和他一起扫院门口的雪,用胡萝卜和旧衣服堆丑丑的雪人,给雪人画上笑脸,再在它手上插两根带花的枝条;他会在人来人往的市井街头里买小吃,明明怕辣却仍要尝试,而后红着眼眶一边朝自己扇风一边流眼泪,一边吵着谢玉折快给我递杯水;平日里连清洁咒都不会用,他会蹲在河边浣衣,和浣纱男女一起唱悠远的歌谣;他会每日站在铜镜之前把自己穿得五彩缤纷,特意挑一条和自己衣服相配的眼绸;明明轻功炉火纯青,可他仍旧选择攀高爬树上房顶,只为了看一会儿天上的星星,还会爬上梯子,帮邻家的奶奶修漏水的房顶;捻捻手指就能生出火焰,可他却仍用柴火烧水,用火折子点烛,下雨了和他一起收衣服,出太阳和他一起去郊游……

这是他们这三个月的生活。

柳闲的确是人间唯一的上仙,可这样的他,不可能不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食三餐过四季。所以他不在身边的这半个月,他究竟在忙什么,才会昼夜颠倒,连饭都来不及吃了?

他忙了半个月,没有来看我比武,就是为了亲自给我开一副养生的药吗?谢玉折心头一酸,使劲咬了咬唇,眼眶差点都红了。

看到他不赞同的神色,柳闲解释道:“我最近很忙,几乎不在家里。”

谢玉折诚挚地捧着手里的药袋子,满眼感激地说:“我的身体,哪有您的重要。”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眼里除了担忧之外,雀跃也是藏不住的。

柳闲非常自然地摇了摇头:“我和杨徵舟在一起,有空的时候他就请我吃饭喝酒看花灯,一点都不累。”

“……原来您是和他在一起。”话说出口都是苦的,谢玉折捏紧了自己的右手,锦盒在手中握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片刻后他又松开,努力放松身体,把盒子换到了另一只手里。

“我去了很多地方,风景很美,杨徵——”

“师尊,我拿到它了。”

柳闲兴致勃勃地正要讲下去,却被谢玉折横插一句打断,他捧出一个盒子,抿唇笑着递给他。

谢玉折知道无礼之人才会打断别人的话,更别提眼前人是他师尊,但他不想再听柳闲说下去了。

“什么?”

柳闲疑惑地问。而后他垂眸一看,一个模样熟悉的锦盒就呈在他眼前。

他的表情有片刻凝固了,打开锦盒的那一刻,周围空气里的水雾都瞬间凝成了冰晶,迅速坠落下来,三根半指宽的针静静地躺在其中,剔透玉质,散发着彻骨的寒气。

菩萨针。

诡谲古怪之极针。

他还记得——

菩萨针做成的那一日正是大好春光,日头明媚,却突然听得轰隆一声,而后天地色变,晴空骤然漆黑如死墨,只有三道凌凌的白光悬在高空之上,形如三柄宏大到能将人间夷为平地的剑!

彼时众人都以为那只是又一个天降异象,毕竟能修仙的世界怪事多一些也实属正常,只需驻足片刻惊叹两句,便可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了。此时有新事忙活的无非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小木屋里写话本为生的穷书生,和上修界那群永远都见不到人、只有名头阵阵作响的大能。

只有柳闲立在无人踏足的高山之上,在漆黑的洞口之外,看方霁月踱步而出。她仅随意用了一根木钗束起散乱的头发,没有身着平日喜好穿的鹅黄衣裙,反倒一身宽大白袍白袖,上印黑色符印,一贯柔情的眼神比剑还锋利,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她对他勾起了唇角:

“兰亭!此针名为菩萨针,我为你而做——”

她手一抬,天上轰轰隆隆响起激雷,狂风卷起树干,天上突然下起暴雪迅速覆盖了地面,在天上纷纷乱乱好像谁人无情的眼泪,耳边传来猛兽的吼叫,黑云中庞大的剑影迅速缩紧汇聚朝山顶刺来,长剑云影破空来到方霁月张开的手心,渐渐缩小,汇聚成三根有实体的利器!

而后她仰天一笑,每吐出一字都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她说:

“菩萨有神剑,我借一缕化为针,斩千年痴妄,断一切长生!”

“上仙,敬请笑纳——”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剑形针已经划破了她手臂的肌肤,血液如线般流淌汇聚成一条条红线缠绕在她的指尖,末端控着那三根针,每一击都带着决绝的狠劲,想要将其刺入柳闲的身体!

柳闲召出剑来与之对抗,剑针却带着天威逼得他连连后退三步,他以剑气御风浮空,斩红线破山河,与之僵持不下,直至三日之后!

人间有三日的永夜。

最后,方霁月面色苍白,手中红线赤色褪去已经变成薄粉,在永夜的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之前,她问他:“柳闲,长生是个诅咒,你为何执意如此?”

柳闲收剑敛锋,胸口因喘气而大大起伏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明白了。”像是有预料,方霁月将手中的剑针收进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之中,往其上画了好多道符咒。她又恢复了拈花盈盈笑的模样,朝柳闲叠手躬身一礼:

“上仙大义。菩萨针,霁月便就此封存了,只待来日,再为君开。”

针收之后,辉光尽敛,只是两位当世大能身上剑气与灵力的余威尚在,天色仍暗,又过十日才天光破晓。而传言里对此事并无记载,只写着天不生宗主顾长明手持枯荣剑劈开了永夜,凛凛寒光冠绝了人间十八大洲。

柳闲常常吐槽,凭什么明明是我和方霁月累得要死要活,最终却给顾长明做了嫁衣裳?也不知道顾宗主那一身功夫和名头,到底有多少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而一直到镜湖玉宴开始筹划的那一日,百炼谷才透露出宗门有个名为“菩萨针”的至宝的风声。介绍说它的功效与菩萨鼎相似,甚至更胜一筹,能接骨治伤续筋脉。但只有方柳二人才知道,它被做出来那日,真正的功效。

谢玉折在身侧满眼希冀地忘着他,柳闲摩挲着盒内软布,怅然地叹了口气。

当时与人战了三天三夜差点死在泥潭里也要推拒的东西,如今竟也费尽心思想要得到了,世事无常并非说说而已。他再一次感叹方霁月的全知全能,她知道的太多,才会在这个关头,让菩萨针重新现世,万幸的是,她似乎和自己站在同一个立场。

百炼谷将此宝物作为群青宴魁首奖品,于是他报了名。

柳闲抬头一看,天色渐晚。朝思暮想许久的东西正在他手边,他却没有多兴奋,平日里损人夸人的话能说个不带停的,此时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只接过了锦盒,哑口无言良久,最终对谢玉折道:“多谢你,今日太晚了,你也早些回房吧。”

谢玉折原以为,在看到菩萨针的那一刻,柳闲会很高兴,可此时他的反应也太奇怪了些。他身上连一丝被掩藏住的欣喜都见不到,倒不如说……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可既然柳闲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再在待在这儿让他心烦,便按捺住心中的疑虑,点头告退了。

可在他离开的前一刻,柳闲又叫住了他,问:“谢玉折,你相信我吗?”

谢玉折回头道:“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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