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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小将军下马。”

谢玉折知道有很多种从马背上下来的方法:跨下来、跳下来、被打下来、掉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能被一双有力的手有力稳稳牵下来。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却顿悟了莲塘动人的清乐。

门口的小太监早已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突然闻到陌生的血腥气,谢玉折才发现一直有个浑身是伤的男人跟着他们。

不过这个男人没有发出恼人的声音,看起来没有敌意,甚至对他们有些避之不及,所以他一直没在意。

是柳闲带来的人吗?他带他做什么?

这个人眼角还有未干涸的血痕,右手用纱布缠成了一个粽子,面目全非不成人样,谢玉折已经完全认不出来,其实这就是钳断他的手的人。

应翰池小心翼翼地跟在柳兰亭身后,连棵草都不敢踩,生怕发出了吵人的声音。

在野外坏了眼珠,他只好蒙住眼睛,视野里明明只剩了一片模糊的黑,但却又能看清外物,只是这样的感知非常奇怪。

一定又是柳兰亭搞的鬼!又要弄瞎他又要让他能看见,难道是弱者的恐惧会让他很爽吗?他愤恨地想,但已经不敢再开口了,毕竟那个人下手是完全只凭好恶的。

进房门后,经过一个拐角,便能看到正在文书的天子。谢玉折撩起衣袍正欲行大礼,一股气却强硬地托住了他的膝盖,他不解地看着柳闲。

柳闲没理会他的眼神,只静静地等着什么。

刚拟好旨意的天子迅速合上召书,对身边的婢女太监道;“你们都先下去。”

突然看见这个人,沈高峯差点把手上的狼毫笔捏碎,他艰难地撑着扶手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对柳闲拱手一礼道:

“上仙,许久不见,你一切皆好。”

上仙,上、仙。

这句话在谢玉折心里炸起了一百道天雷,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柳闲会有御行令。

原来御行令不是御赐之物,因为他没有这块令牌也能在皇宫里畅通无阻;相反,御行令是赐御之物,这是他赐给和雍国帝王的脸面。

毕竟一个外人没有由头地横行于皇宫,有损天威。

如此他也能猜出来柳闲在等什么了。他等的就是让皇帝屏退下人,不至于在别人面前难堪,同时消了皇帝在他们走后迁怒于别人的念头。

谢玉折紧攥着手指,短而整洁的指甲全嵌进了肉里,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是真的,他真的是上仙。

传闻上仙的不周剑拥有万千虚影,他早发现柳闲的剑正是如此。他随手就能召出各异的银光利剑,其中只有骨白的那一柄有真正的实感。

过去被他坚定否认的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但他不听不认不信,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他心乱如麻,像海底缠在一起的水藻,想要解开,却连硬割都割不断。

他怎么能是柳兰亭!?

比起震惊,谢玉折心中更多的,其实是落寞。毕竟明月的盈缺从来和地上的人无关,仰月之人永远碰不到真正的月亮,只能在水中,碰一碰它的影子,而影子又会因为触碰而破碎。

他是人间千年来唯一的仙,而我不过凡尘中籍籍无名的那一个。仙和凡之间差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名谓,差的是超越千年的寿数,能改天换地的修为,经年数千的故人;天堑的两端,隔着柳兰亭和谢玉折。

等到我垂垂老矣,满鬓斑白时,柳闲仍能神采奕奕地,意气策马与新友同游,漫长的岁月里他能认识的人太多了,他可能会叫另一个人小名,会接他回家,会教他写字,会救他性命,会做更多没有和他做过的事。

谢玉折用力攥紧了手,他不想和柳闲如此,即使只能如此。

他不甘心。

向来只受人跪拜的皇帝朝柳闲行礼,柳闲却没出声,直接走到了书案前。

见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上仙不出声,身为罪魁祸首的沈高峯也不敢起身,他悄悄抬眸,看到柳闲手上握着自己刚盖了章的旨意,还没打开。

柳闲打量着御书房的装潢,环顾一圈,却没有看他半眼,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沈高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片没有营养的空气。

怎么你今天是心情不好,非要在我面前摆这个架子吗!?他一口好牙都快咬碎,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绷着脸补了个三拜九叩,再恭敬着大声道:“沈高峯拜见上仙!”

谢玉折就站在柳闲身旁,肯定当不起自家舅舅行的大礼,可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腿脚完全动不了,又想到舅舅派了四个修士折辱他,只能苦涩地偏过了头。

大礼过后,柳闲这才分了他一个眼神,他轻点下颌,淡然问好:“罗儿,好久不见。”

应翰池早知道柳兰亭是瞧不起天下人的贱脾气,他对皇帝恭敬了才是怪事;但谢玉折这一路上,从柳闲拿出御行令在宫内横行起,他的灵魂已经被炮轰无数次,紧绷的肌肉就没松下来过。

罗儿这个小名,他只听太后叫过,叫的正是他的舅舅,当朝国君,沈高峯。

他总听闻上仙唯我独尊,却一直想象不出来那是种什么场面,此刻倒是亲眼所见。大为震撼的同时,他明知道柳闲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为他才做这些,心中却溢满了浓郁的酸涩。

他是仙啊……

沈高峯的额头已经冒了血,他讪笑着问:“上仙您今日屈尊来到和雍国,是有什么要事要处理吗?我一定全力相助。”

“没什么。”柳闲摆了摆手:“只是小徒被歹人所伤,想来找陛下讨个公道。”

这话说的柳闲自己都吓了一跳。

主角不能死在别人手上, 当然得护着;可让谢家其他人活着又有什么用?完全没用,可他还是为这件事来和雍国了。

为了让谢玉折好好活着,他伤也移了, 缩地成寸也缩了,寿也折了,眼睛也流过血了, 为了让此行师出有名,他还自称谢玉折是他的徒弟。

柳闲不禁开始怀疑,谢玉折这辈子最大的金手指,它的名字是不是就叫柳兰亭?

想到自己在为宿敌鞠躬尽瘁,柳闲黑着脸示意应翰池上前。这人眼手并废,轻轻一推便倒在了书案之上,新冒出来血顺着皮肉同奏折粘连。

柳闲委屈道:“就是他,折断了小徒几根手指。”

他话锋一转问:“他说他是当朝举人, 才情颇高,你认识吗?”

沈高峯看了应翰池老半晌,终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并非每一个地方官我都认识,这位……我实在是不认识。”

应翰池冷笑:“我帮你做了那么多腌臜活,你现在装不认识我了?”

沈高峯怒道:“血口喷人!来人,把他——”

“不必。”柳闲拦住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 却也没说别的。沈高峯也随着心颤了颤,他连忙问:

“敢问上仙的徒弟又是哪位?”

柳闲伸手指了指身后脸色煞白的谢玉折。

沈高峯像是这才看到他似的, 一脸担忧地上前扶住他的肩,想要晃两下又被柳闲压制住, 只好口头道:“玉折,你伤到哪儿了!”

颤悠悠拎起自己的小拇指, 谢玉折尴尬地抿了抿唇。昨日被逼着自杀的遭遇同梦一起早散了,断裂的手指养几个月应该也能恢复,而派人杀自己的人顶着额头上一个大血包,还对着他一脸关切,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沈高峯道:“不周山路途遥远,二位不如暂住皇宫修养,我一定安排最好的人手来服侍。”

柳闲摇头:“不用了,我只是来要你一个担保。”

他凑近了皇帝耳边,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应翰池谋害忠良,他犯了错,所以我废了他的右手和眼睛;陛下以后千万不要同他一样,再犯错了。”

沈高峯眸色一灰,他嘴角向下,猛的咽了咽口水,恐惧如杂草疯长。看样子柳兰亭已经全知道了,谢玉折外出这一趟,还真是给自己找个了好靠山,他怎么就没直接死在外边?

这群没用的东西。

而后柳闲恢复了正常的声音大小,盯着皇帝的眼睛,笑问应翰池:“他害了人,所以走路摔了跤,把眼睛和右手给摔废了,陛下,你说是不是恶有恶报?以后要当好人,做好事。”

终于提到了自己,应翰池抖如筛糠,哑着嗓子连连附和:“我我我以前的确做过太多坏事,明日我便辞官归家,带着这些年的积蓄帮助别人!”

沈高峯赞同:“是是,要学会日行一善。”

柳闲抬手取出了应翰池骨头里埋着的阵痛剑意:“回头是岸,你这句话有陛下作保,我也就放心了。”

沈高峯额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明白柳兰亭要他作保的意思,便是如果应翰池再作恶伤人,遭罪的就是他。

想到应翰池靠生吃人肉提升修为,还强抢民女,杀人无数,他迅速判断了他剩余的价值,当机立断地在心里给他判了死刑。等这煞星走了,他就让这个不成器的废物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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