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仇与末(1 / 2)

福王府前。

良终于见到了豚妖。

也是可笑。

这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饶的分明与常人并无二致,一样的有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唯独有些不一样的,是豚妖那高五尺,宽也五尺的庞大身躯。远远望去,真以为是个黄色的肉球。

那豚妖的名号,安在这坨烂肉的身上,竟可以没有半点偏差!

豚妖的嘴里一开始还念念有词,说着一大堆“亲王”,“天命”,“逆贼”之类的让人听不懂的话,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好汉”,“爷爷”,“爹爹”的嚎着,像是在求饶。

良听着,只觉得有畜生在哼叫,丝毫不放在心上。

三年前,闯军被打的不足百人。

如今,他们杀了回来。

潼关的惨败狠狠的剥了他们的肉,但闯军的钢筋铁骨还在!

他们在商洛山中休养生息,寻找着时机。

一段时间后,明军撤退,李自成鱼贯而出。

在军师的劝谏下,闯王放缓了扩张的步伐。在攻下第一个城镇之前,就不停地严肃军纪,规整体系。

围绕着商洛山留下的少许精锐,闯军构筑了一套严密的军事体系,权力始终牢牢把握在少数人手中。

那场失败固然几近挫灭了他们,但也给了他们一个凤凰涅槃的机会。

新生的闯军,更加严密,更加团结,更加强大,但也因此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很多人因为分不到利益而不满,很多人选择了背叛后自立门户。

攘外必先安内。

杀!

“闯”旗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无人能敌。

在军内所有不和谐的声音都被扫尽后,闯王的矛头,指向了大明。

那个庞大的帝国,此刻已经摇摇欲坠。

只差那最后的稻草。

闯王要做那根稻草!

而洛阳,就是第一步!

...

崇祯十四年。

洛阳。

城破,福王擒。

洛阳有妖曰为豚,霍霍中原民不生。

今日闯王踏破来,诛妖吐粮举青天!

穗扔下了火把。

红色的烈火熊熊燃烧,白色的火星逸散在空中,地上撒了溅出的滚油。

如花朵一般跳舞的火把在半空中悠悠落了半圈,轧入柴薪的湖水之中。

福王嗷嗷乱叫。

穗面无表情。

良晃了神。

当年那个满怀恨意的女孩,如今只是就这样,冷漠地,无情地,心如平野地,天人合一地——

就这么亲手把豚妖给炖了?

啊。

不知为何,明明仇报了,但良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快意。

他扭头看了眼锅里。

那肥胖身影还在扑腾。

他又扭回头。

少女站在他的身侧,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她看着这口黑色大锅,看着烧的愈加旺的柴火,看着冒着滚滚蒸汽的热汤,看着逐渐没了声响的豚妖。

良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看不出任何感情的眼睛。

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仇恨?

饿殍?

未来?

天下?

良不知道。

这几年,明明他一刻不息的守在穗的身边,但还是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姑娘了。

或者说——自从某些桎梏从穗的身上被褪去,她就涌现出了那些被仇恨和痛苦隐蔽起来的力量。

此刻的她,额头上缠着布,头发高高束起,穿着麻色的布衣,脚上穿了双草鞋。

明明瘦瘦小小的,但良在她的身上却看到了一种奇妙的可能性。

就好像,王死了,那这世间就需要一个新王。

良本以为她是一只猫。

可如今,他觉得,自己那天遇到的,其实是一头幼虎。

洛阳日落,烟雾渺渺。

士兵欢呼,百姓澪泣。

良的眼眸里,穗却定格了。

她定在那里,像是无声的哀悼。

哀悼父母,哀悼仇恨。哀悼饿殍,哀悼天下。

风扬起她的发梢,火星散落而出。

良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满穗,如今已经二十有一。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

她如今是怎么想的?她今后的路会怎么走?她还要继续复仇吗?她还会留在闯军吗?她要来杀我了吗?

她...

良犹豫了一下。

她...

他心跳不止,呼吸急促,思维紊乱。

她...

他口干舌燥,血液沸腾,视线颤抖。

她...

他就这么看着她,控制不住地想到。

她...

还会吻我吗?

良看着穗。

天地黯然失色,只余她一人点缀。

这个瞬间,她就是他的主角。

当夜,福王府。

这里此时被闯军占据——或者说征用了。

李自成严肃地同眼前的将领们训话,叫这些人一定严肃军纪,绝不能不拿百姓一分一毫,还要分配人手巡逻,以维持城里的秩序。

“兄弟们的好处!都有的!”

闯王指了指身后的华丽宅邸。

“福王好心,会分与诸位!”

当然,这位好心人显然已经没法抗议了。

李自成打算先占据洛阳,稳住阵脚,再徐徐图之。

这是穗的提议。

潼关之后,她不知用什么途径从五湖四海汇了各类消息,聚在一起细细分析。

然后,商洛山里,她带着结论,找到闯王,说,

大明已是风中残烛,不堪一击。北有蛮夷,南有内祸,没有李自成,也会有张自成,王自成,刘自成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出现,把大明一脚踹翻。

闯王要考虑的,是大明亡了之后,闯军应当何而为之。

少女拱手,行了礼,退下了。

于是,穗成了军里的幕后人物。

良也从闯王的贴身侍卫,升格成了穗的贴身侍卫。

此岗仅限一人。

回到现在。

良摸了摸鼻子,用余光瞟了瞟身侧的少女。

穗换了身衣裳。

她此时盘起了头发,穿了根玛瑙色的发簪。刘海随着走动轻轻摇摆,鬓角柔柔地搭在肩上。雪白般地脖颈露在月光下,有如一块软玉。

一支雕成兰花的发饰挂在她的耳后,映着天空细腻的光,就像流动在柳叶中的烟火。

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长裙,手腕上挂着一串白色石子,脚踩一双绣了花的鞋子,走在他的身旁。

当年的那个小崽子,如今已出落成一位极美的女子了。

他们和闯王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福王府,乘着月色,在这座阔别九年的城市转悠。

两人已走了一截,洛阳郊区晚上的街道略微冷清,多数房门关着,一些摊物杂乱的摆在街角。兴许还是有不少人选择暂时离开,逃战去了。好在一路上没有多少血腥味,倒是存了些这个时代难得有的安宁。

忽然,穗像是想起了什么,步子毋地轻盈了起来,嘴里开始哼哼唱着。

良侧耳去听——

“白袍——乌甲素包巾!丈八蛇矛,手内握哎~”

穗的声音轻灵畅快,像在麦田里奔跑的精灵。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就好像捏了两只小人。

竟是影子戏的唱腔。

良忍不住接道。

“今与~吕布~去交战,贼命难逃张翼德欸~”

他太久没唱了,像是喉咙里塞了块碳球。

“呼呼~”

穗扑哧一笑,侧脸而上,望着良,眨巴了下眼睛,又接着唱:

“催马来至两军中,叫骂贼人来交锋~”

良咧了咧嘴角,然后清清嗓子,又接着唱。这回嗓子里倒是没有碳球了,清朗了不少。

中原之下,洛阳城内,两人便这么演起了没有观众,没有戏台,没有灯火的影子戏来。

“良爷~”

随着影子戏的最后一句台词落下,穗轻盈地转身,发丝缭绕,连衣裙在风中起舞。她挽起男人的一只手,抬起温润的下巴,用一双明月般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说:

“穗儿这才想起,好像还有件事呢。”

良有点被眼前的美人呆住了。

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一片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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