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意外(1 / 1)

我不喜欢意外。虽说惊喜常常来自意外,但我仍旧喜欢尽在掌握。我不拒绝意外,只是更喜欢按部就班。

遇见她,是个意外。

十年前的项目假期,我与朋友相约梅里雪山,自驾车突然出现故障无法前行,另外两位打了退堂鼓等待原地救援,路过的车队刚好有一个空位,我选择继续,坐在她旁边。

她,利落短发,眼神清亮,有健康的肌肉线条,抽很细的女士烟,看见美丽风景时有一脸阳光明媚的笑,大多数时候没有太多表情,对周围保持警觉,时常望向远方,似乎在追寻着什么。有一晚在藏民帐篷里睡大通铺,我看见她将一把小刀放在枕下,侧卧着睡下,仿佛一有动静就可以一跃而起,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的习惯,但我很好奇。

她像一只自小就独自生长在森林中的小动物,与人保持距离,却与动物和这雪山里的人们相亲相近,有同一种野性淳朴,彼此识别,她如同回到家乡,收起戒备警觉,与这一切浑然一体。看她穿着橙色冲锋衣与藏獒、牦牛安静相处,五彩经幡在飘,玛尼石稳固矗立山间,远处是茫茫雪山,是一个值得停驻的安宁片刻,有一种静止又流动的美。

这种整体美超出我过往所见。

她喜欢关注别人看不见的细微部分,岩石缝里开出的花,岩石外侧悬挂的小小冰柱,千年古树斑驳的树皮,清晨留在青草上的透明露珠……顺着她的镜头望去,总能发现广博之外的另一种美,微小,细致,柔软,灵性。

不止那一次旅行,她之后的朋友圈里偶尔发出的图片都有这样的共性。我猜测她在从事文字有关的工作,有喜欢的小众作者,有很窄的朋友圈,相交多年,不主动,没有刻意的需要什么、想要完成什么的目标感,也不因为这些拥有动力,像一只风筝,自由自在天空中飞翔,有自己的轨迹。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独自前行,无依无靠,她暗自消化一切,却因为不说,更让人心疼,让人想要情不自禁为她提供一些帮助,跳脱回报,是最原本的善意给予,只是希望她一切安好。

后来渐渐熟悉,这种感觉愈加明显,虽然拥有清晰表达交流的能力,心态上却像小动物一样,怕生,仔细观察,会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和不停歇扭动的搅拌棒,她害羞,并且容易紧张。与熟悉的朋友相聚,却呈现另一个她,点一支烟,习惯性盘腿而坐,喜欢喝白酒和浓度偏重的精酿黑啤,开心时光着脚在草地上走起来,笑起来没心没肺,傻傻的样子。

这时的她,意外地跟我少时某个念头重合在一起:简单、纯真、自在、阳光、有明亮的眼神,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双小小的手,“指如削葱根”,灵活敏锐,乐于助人——那是我十八九岁时,对未来另一半的想象。

老天爷跟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即便我临近三十才成婚生子,也要在那之后十年才遇见她。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她也不止一面,时空错位,但错位已经发生,成年人的基本素质,是尊重事实。

我好奇这种感受,但并不想做多余改变,她仿佛儿时伙伴,我很容易与她聊起年少旧事,这种交流让我舒适,在对话中不用谨慎计算太多,也在某个片刻看见曾经的自己,像河水流动,看见源头。

我自小睡眠就少,不爱讲话,痴迷于简单又无穷的变化,比如海浪,比如云彩,比如贝壳的颜色,看起来都一样,却每一款都不一样。长辈们说起我的童年,都说是个奇怪的家伙,可以在一个地方安静坐着,一坐一下午,像个在沉思的大人。

念书时候,因为起太早,看门的大爷已经嫌弃每日早早起来给我开门,悄悄配了钥匙给我。背着书包走在没有一个人的安静路上,听着鸟儿明媚的歌声,仿佛踏浪,或踩着云彩前行,有时候月亮挂在天上,有时候看见美艳的日出,轻轻推开学校的大铁门,走进去,看看花草,认真擦拭黑板。

周末的下午,家人不在,我看完书,拿出父亲的手表,开始拆解,紫色的表盘,金色的齿轮,一环扣着一环,滴答滴答,指针轻轻跳动,我屏住呼吸,能够欣赏这份美本身,已经满足小小心愿。

为数不多的玩耍,都是小舅舅带着我。他年长我几岁,是大家眼中的调皮孩子,不做作业、或是要我帮忙写作业那一种。但我眼中的他,有我遥不可及的桀骜专注,他不屑于学校的一切,他喜欢植物,尤其是各种各样的木材,只需一片树叶,一小块木料就能滔滔不绝那种,有我羡慕却做不来的不羁、潇洒。我乐于做他的小跟班,帮他躲避家人的追击责备,跟他一起搜集不同木头,在引导下发现大自然神奇。

都是些成年后不再轻易想起的往事,总在与她见面时自然出现在脑海,讲出来,一同哈哈大笑,像回头看见时光里留下的一颗一颗珍珠,交流的这个过程像两个天真的孩子在沙滩上发现了珍珠,纯粹,美好。

后来许多年间,与她相关的一切莫名与我的过往相连,成为另一种让我得以休憩的方式,在蝇营狗苟的忙碌中,获得一种,心灵上的慰藉——这个词讲出来我都有些吃惊,也许不准确,我想表达的是,与世俗的感受并不相同——付出与收获,仿佛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不以物换物,拥有某种流动,这许多年意见建议,我给得坦然,她收得没有负担,不觉亏欠,仿佛相识已久,了解很深。而事实上,我们并不了解对方,连对方在做的工作都不完全清楚,默契般不主动询问,除非对方自己言说。我认为这是没有挑明的共识,我们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生活的平衡,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也维护彼此双方的平衡。

直到生病,将这一切平衡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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