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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半的时候我准时出现在医院核医学科的门口,当时人家刚刚开门,护士在里面边扣扣子边拿着围上去的人说检查的步骤。我上去把单子给了护士,她告诉我坐在旁边的椅子等叫号,我就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我看了看周围,来这里检查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只有一个小学生,其他人看起来都有六十往上了。那个小学生是跟一个中年男人一起来的,两人神采暗淡,小学生呆坐着,他爸爸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纸袋子和一个有点蔫的旅行包,头发枯黄松散,脸上有一层油脂和污垢,不时地看看周围,小学生自顾的低头盯着地板发呆,直到他爸提醒他准备一下,他才仿佛被拉回到这个地方来。在电子打印机的旁边站了两个年轻小伙子,两人都是同样黑色的工装裤,只是一个身穿灰色上衣,一个穿黑色,两个人一直盯着拿着检查单的一个老头走到护士咨询各种问题,接着又坐到一边等,老头年纪有六十多七十的样子,头发几乎都白了,喉咙咕嘟嘟的乱响,想说话前就朝着两个小伙子举起手来,灰色上衣的小伙子走到他面前,老头用潮州话和他说了几句,灰色上衣的小伙子嗯嗯哦哦应了一下,示意他就等着就可以了,黑色上衣的小伙子也走过来和他说:“定,定啊。”老头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看看护士有看看两个年轻人,目光回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陷入了沉思,好像在等待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做一个泥塑的雕像。两个年轻人又走回到打印机旁边站着轻声聊天。这时,走进来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两人有点怯生的拿着医院的诊疗卡左顾右看,问站在打印机旁边的两个黑灰小伙子是不是这里就是核医学科,两人点头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是啊是啊。查报告在这里。”两人借开一步,把打印机空出来给夫妇俩,拿着卡的老头插了卡,过了一下没反应,卡直接退出来了,两口子问黑灰小伙子,两人摇头表示不懂,指了指边上的护士,两人道谢了转身走到护士那边,经过楼道口的时候差点踩到蹲着的中年女人,两人对自己的莽撞感到很不好意思,连连对中年女人道歉,中年女人摆摆手,两人这才走过她身边。这时我才注意到中年女人一直在抹眼泪,只是之前她垂着的头发挡着了她的脸,她手里的文件夹已经湿了一片,眼睛泛红,偶尔看看手机后还是忍不住落泪,然后自己又无声息的擦掉。我转过头看了看护士背后的橱窗,里面模糊倒影出这个小房间的种种,但是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悲欢,没有声响,只有一面不太干净的橱窗,就是这样,仿佛它是世界之外的小世界,又仿佛我们是它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马东升请现在立即喝第一杯甘露醇水。”不知道哪里忽然传出来一个声音说,我看了看四周,大家也都面面相觑,嗯,这应该是广播。蹲在楼梯口的中年女人站起身走出门,从门外挽着一个头发稀疏身形瘦小的老头子进来,嘴上不断叮嘱着:“爸,当心台阶。爸,当心路。爸,当心椅子。”老头子脚下颤巍巍的,嘴上却很厉害:“说了不来,你非要来,来这里干什么?浪费时间浪费钱。”中年女人一边扶着他一边低声说:“知道了知道了,随你怎么说,只要还能叫你一声爸就行了。”老头子走到护士跟前,护士指了指对面的一个蓝色大桶,上面用纸写了四个大字“甘露醇水”,护士叮嘱道:“桶旁边有杯子,家属帮拿一下。”中年妇女得令,三两步走到桶前拿了个塑料杯打了杯水过来,老头皱了一下眉头,仰脖喝完塑料杯里的水,坐到椅子上,自己走前走后的女儿看也不看一眼,仿佛开始把自己剥离出这个世界去。人的死亡不是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而是从老去,身患绝症那一刻就开始了,那种无可挽回的走向死亡的过程,让孤往者害怕继而反抗,最后发现无论怎么害怕怎么反抗,死亡终究会来临,也许就在不远的时候。就好像在水里呆着不动,慢慢的下沉你会看到水下了两米的地方光线变暗,水下四米的地方水体浑浊视线受阻看不到远处,水下十米会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点地方,这时很多人就开始想就是这里了,其实不是,人还会下沉,还会漂浮流走,心里想的就是这里或许不是这里,而是那里,那到底是哪里呢?谁也不知道,再不安也得继续,再不服也不能反抗。光会一点点暗淡下去,一点点慢慢消失,但是不能事先踩点,不能事先预习。就这样吧!有人说这个世界最公平的就是死亡,其实最不公平的也是死亡。

老头进去检查之后半个小时才轮到我,我以为甘露醇水是苦的,结果不是,它不苦,甚至有点微甜,老头之所以皱眉喝下,大概是不想喝。喝完甘露醇水,护士打了个推针在手背,直到检查的时候才推药水。检查时间不长,就是检查的时候机器在耳边呼呼喳喳的响个不停,检查完出来,护士叮嘱要多喝水。我捏着手上的止血棉问要喝多少,护士说多喝,能喝多少喝多少,这几天不要接触婴儿和孕妇。我刚想问为什么,旁边一个女人说这个检查有辐射。辐射?有点厉害呢!我看了看护士,护士说辐射量很少,几天就消失了,多喝水消失得更快。我捏了手背上的止血棉几分钟,果断丢了就背起包走出门去。

门外的世界纷纷攘攘,我从这芸芸世界里来,又回到了这个芸芸世界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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