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夜尽天明14（2 / 2）
是因为一切都过去了吗？
翊鸣居然还游刃有余地替别人感到欣慰。
叶翎沉默了一会，咬住下嘴唇，翊鸣见状发问。
“——然后呢，你们交到新朋友了？”
“嗯……直到——直到我们课上到近代史为止。”
“近代史怎么了？”
翊鸣还挺纳闷，以她们的水平，应该不会被一门简单的历史课难倒才对——
如此想着，翊鸣张开了嘴，没有再说话。
“……你想起来了吧，中国近代史……”
“……嗯。”
原来是这样，一时间竟没能想到……
可真的会变成那样吗，不敢相信之前还很要好的同班同学，会因为那段历史——
“……夜夜她，曾经是日本人啊……”
叶翎侧头，朝翊鸣露出苦笑。
“你们……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后来……”
叶翎望向落雨的天空，层层乌云被雨雾包裹，像一盆清水，被各种用过的颜料笔清洗搅拌，最终变成单调的灰蓝色。
她轻轻闭眼，试图回忆起那些不愿再提及的片段。
夜夜的前方，站着几个同学。
【明明一开始，大家还都是沉默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最讨厌日本人了！”
一个男生说着，拿起一个铅笔盒向前砸去。
笔盒飞过七八米远的距离，砸中端木夜的身上，又落在地上，散落出铅笔、橡皮、卷笔刀等各种文具。
【可班里死气沉沉几天后，有人开始暗示着将矛头指向夜夜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现在道歉还有什么用！那些死去的同胞们，会因为道歉就原谅你们吗！”
【他们起初也只想调侃一下吧，夜夜的出生地之类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端木夜不停地朝他们鞠躬道歉——
是情绪激化吗，还是气氛烘托？
一个男生一把扯过她。
“别咿呀咿呀乱叫了，你说的日语根本听不懂好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还好意思在这里哭！真是恶心！”
“你的祖先杀害过我们多少同胞，以为道歉就完事了吗！”
“滚出中国，不许再打我们领土的主意！”
男生们义愤填膺，满腔怒火。
他们相信现在所做的事，比起他们在历史课上看到的南京大屠杀纪录片中，日军对中国百姓的所作所为，根本算不了什么。
端木夜无法反抗，无论从客观事实上，还是主观意愿上看，她都无法为此刻的自己开脱。
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是罪恶的。
眼泪滴到眼前这位小英雄的鞋上。
“喂，滴到你鞋子上了！”
“哇，可恶，真恶心！”
男生放开端木夜，猛的推了一把夜夜。
端木夜一下撞向讲台前的课桌，传来椅子挪动的刺耳声和书本倾倒的杂乱声——这一瞬间，刚好被门外回来的叶翎撞见。
“——！”
“离她远点吧，真脏！”
“爸爸说过，祖奶奶是南京人，当年就是被你们小日本的给——”
“前段时间的新闻还说，你们这些鬼子又在搞小动作，犯我河山者，虽远必诛！”
男生们不断地叫嚷着，女生们祈祷着这一切快点结束。
——除了叶翎。
叶翎二话不说，面容狰狞，飞也似的撞开课桌，冲到端木夜跟前俯身下来，双手撑住地面，朝着她大喊。
“夜夜！夜夜你怎么样啊，你醒醒啊——夜夜！”
“看，就是这个人，还在帮日本人说话，汉奸！”
“叶翎是汉奸！”
“狗汉奸！”
叶翎绝望地回头。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看过那些真实影片，竟然什么感觉也没有吗！你帮她说话？！”
“我比你们看过更多日本人残害百姓的历史！上海南市放火、重庆大轰炸、哈尔滨731……我对那些侵略者和汉奸的仇恨不亚于你们——可她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侵略者！你们凭什么这样伤害她？！”
“看啊，帮日本人说话的嘴脸，真是恶心！”
“才上过几节课就片面地臆断——反法西斯战争是世界人民的期望！就算是日本人也有为之奋斗牺牲的！分不清帝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无知者，你们很享受历史赋予的特权吗！？”
“吵死了，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明明情况都不了解多少——！”
叶翎咽不下这口气，起身想冲上前去，狠狠殴打这群人，却发觉手腕被什么抓住了，无法起身。
低头一看，是端木夜伸着虚弱的手臂，拽住了叶翎。
“……翎……翎……”
“夜夜！你撑住，我马上叫老师去！”
“……不要……打他们……”
“夜夜……”
叶翎没能动手，她抱起夜夜护入怀中。
“混蛋，居然还在护着她——”
“我们一起上！”
“——”
在后来的历史单元考中，这几个动手男生的成绩，远远不及叶翎和端木夜。
翊鸣睁大双眼，呆若木鸡。
“后来，老师来了，制止了那些人，然后，我们被送去医院……”
翊鸣听着叶翎若无其事的娓娓道来，只觉手指不听使唤，逐渐握成利爪状，好似将掌中的空气紧紧压缩。
“……他们叫什么，现在在哪？”
“——现在追究，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们就和这些人一起读完了小学？”
“这件事闹得挺严重的，校长都出面四处协调，端木叔叔险些和那些个家长打起来，现场甚至有人报警……不过最终还是平息了，可能被学校压下来了吧，没上新闻，倒是在短视频网站上沸沸扬扬了几个月……”
“你们……”
“如果再闹下去，就不只是小孩子的纠纷了，对吧？”
翊鸣难以置信地望着叶翎淡然的侧脸，陈述的语调听不出记忆中的天真活泼，反而品出了更沉重的某些东西。
“夜夜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正如你看到的，她现在的样子。”
翊鸣想起平日里夜夜的举止，一直依靠着叶翎，躲在她身后，也不敢主动找人说话，胆子特别小，乍一看是楚楚动人的少女姿态，其实眼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恐惧。
“只有我能保护她了，为了保护她，我必须承担一切，变得更加成熟才行——因为我们是朋友。”
“那些人，没再来找你们麻烦吗？”
“在那之后，我就故作强硬，但凡他们想说什么，我都会骂回去，同时我还辅导夜夜学习，每次成绩都力争第一，他们就再没话说了，甚至还主动找我们道歉——呵呵，到底是小学生，对成绩好的人满是敬畏，轻易就搞定了。”
“那，夜夜呢？”
“……”
“难道她也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吗？她只在日本待了三年！”
“我看过一些书，明末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瑞典多桑的《多桑蒙古史》，然后我查了一下，这些历史事件中的死亡人数及惨状，80万，172万，6000万……在无差别的杀戮面前，数字都变得那般冰冷、空虚。”
“……南京大屠杀的死亡人数是三十万，而抗日战争的总死亡人数达两千多万——”
“——2100万人，算上受伤的，有3500万人，二战总伤亡人数的42%。”
叶翎苦笑一下，侧脸看向翊鸣。
翊鸣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你也记着啊，这些数字……”
“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记下那些数字和背后的历史罢了，可杀一个人，杀一百人，杀一万人，人的罪恶真的能用这些数字衡量得了吗？”
“叶翎……”
“我们啊，无论作为个体，还是作为群体，都一直是互相残害的历史呢，虽然立场各有不同就是了，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亦或是为了自己——”
“不，这不是重点，我问的是夜夜，端木夜，她作为一个中日混血，到底是如何看待自身的！”
“……”
叶翎长舒一口气，看向雨点滴滴答答，从屋檐上落下。
“问你个问题翊鸣，如果夜夜的祖上真是参与过侵华战争的一员，你会为此讨厌她吗？”
“唔，我——不会，毕竟夜夜她什么都没做不是吗，她没有为此承担罪名的理由——前提是她没有接受军国主义思想的洗脑。”
“你是这样想的吗……倒也没错啦，虽然更多人的第一反应是强加罪名和逃避责任，他们不愿思考太多，又乐此不疲。”
“不，我的意思是她没有理由为任何人道歉，我们也没有权利替先烈原谅任何人，她——我们，仅仅是铭记那段历史，就足够了。”
“——然后，阻止同样的惨剧再度发生。”
“……”
“至少夜夜她，翊鸣，她正视了这段黑暗的历史，她敢于直视淋漓的血肉，也因此落过泪，流过血，光这一点，就已经超过这世上的很多人了，远远地超过！哪怕她的祖辈真做过什么坏事，我也依然为眼前的——这个名为端木夜的女孩子感到骄傲！”
翊鸣惊异地看向身边这位比自己矮一截的少女，不敢相信她能说出这样的发言。
在短短六年间，她们所经受的苦难，或许并不亚于自己。
“……后来怎么样了，夜夜她有没有因此留下什么后遗症，我是说——”
翊鸣咬起嘴唇，莫名有些后悔提起。
“我也不知道呢，就这几年观察下来，还没有，除了性格内向以外。”
“这样……”
“比起那个，翊鸣，今晚你们家有月饼吃吗，需要的话我托人给你送两盒去？我爸最近收了好多吃不完。”
“……噗，嗯，这个时候提月饼吗，呃，如果你们实在有多的话——”
“哈哈，太好了~”
叶翎眯起眼睛微笑起来，脑海中飘过某段橘红色的往事——
端木夜从医院出来后，脸上缠满绷带，木乃伊似的滑稽模样——以及自己在放学后的教室里，哭喊着揪起她衣领大骂的场景。
“你想在这里做中国人也好，回去当你的日本人也好，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但你要是哪一天，做出有损我们国家利益，有辱民族尊严的事——我就和你绝交！再也不见你了！”
“……我不要——”
“还摆出那副窝囊的模样！转学什么的我才不会去呢！你没做过错事，凭什么要逃避，又凭什么要承担，给我挺起胸膛做人啊！大笨蛋！”
“——唔呜呜呜……叶翎——”
“坚强起来啊！哭有什么用啊！这幅懦弱的样子！比起那些屈辱的历史，你倒是回忆起来啊，从压迫中站起来的年代，抗争的精神，你倒是学一学啊，那些为你而死的烈士们，他们希望看到你这副模样吗？！”
“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作为哪国人，而是作为你自己而活啊！”
“——我是中国人……”
“——”
“我——是——中——国——人——！”
“……”
“我想永远——和叶翎——在一起——！！！！！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翎紧紧抱住端木夜，任凭她在怀里放声大哭，在全班同学面前，在门外围观的师生面前——用她娇嫩的嗓音，宛如高歌一般，发出贯穿长夜的宣告。
真挚而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