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麻石街 无名巷(1 / 2)

深秋,夜,漆黑,微寒。

风,阴悄悄地,在空中无声无息地偶尔飘荡几下。

群山在夜色笼罩下,形状各异,狰狞、张牙舞爪地包围着流江镇。

“哇~哇~”

不知谁家的婴儿突然大哭几声后又戛然而止,再一会忽又“哇哇”哭起来。哭声随飘忽不定的冷风,在流江镇的麻石街上空回荡扩散,远远地听着就好像是乌鸦在树枝怪叫着又忽然被什么东西惊起,扑飞到空中。

深夜的麻石街上,空空荡荡;秋雾,灰蒙蒙,遮掩着本就微弱的光亮。

山中小镇的人们在深秋都习惯早早关门闭户。街上,相隔很远才稀稀疏疏有一丝昏黄的灯光,从门缝或窗缝弱弱地泄出来,斜斜地落在坑坑洼洼的麻石上。

偶尔一个人出现在街上,好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一样,急匆匆地如鬼如魅般飘过,悄无声息,瞬间又没入夜色里。

此时,莫问兰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在麻石街上。

问兰刚满十岁,瘦弱、矮小的身子,紧贴着街边的一扇扇木墙板,借着一丝丝微弱的灯光,她一步步地往前挪动着;张开的小手指,努力地抠着木板缝,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

问兰看了看漆黑的麻石街面,她怕突然在街中间冒出一个人来,只好把眼光贴着各家各户的墙缝和门缝往前走,但她又有点喜欢那种心跳突然加速的感觉。

每经过一家关灯歇息的房子时,她就心一紧,脑子中升起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每经过一户屋内还亮着灯的人家时,她又心稍安一下。从门缝里看见的夜里的屋子中的那些人,他们仿佛与白天完全不同了,有着奇奇怪怪的举止,有着歪歪扭扭的身体,蠕动的嘴唇说着怪异的东西……

“不怕不怕,我不怕,我是镇上小魔霸;天不怕地不怕,鬼神来了也不怕!”

为了给自己壮胆打气,莫问兰唱起了她自己编的歌,手舞足蹈地蹦蹦跳跳起来。

就这样,问兰在惊恐、怀疑、迷惑、心上心下的复杂情绪中,一步步从镇子东头走到了麻石街的中段。

这段路是流江镇街上夜晚最暗的地段,住户很少,几间大的商铺在晚上关门后就几乎没有一点灯光。

麻石街在这里分叉出一条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小巷,无名巷。

莫问兰把眼光瞥往巷口那间废弃的、简陋低矮的瓦房,看到瓦房的门大大开着,里面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灯火。

问兰的目光想要拼命躲过街对面的那扇门,可是内心里的又总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扯动着她的目光往大门里瞟去——

最先扎入眼中的是一双直立着、崭新的青布鞋,惨白的鞋底成外八字分开,正对着门口。青布鞋下面,燃着几只白烛和一盏油灯,昏黄而冰冷的光随风摇曳,忽明忽暗。

屋子里,两张木板凳托着几块长木板,木板上黑乎乎的不知道盖着什么,只能看见那双白底的青布鞋。两三个人围在木板边坐着,披着白衣,缠着白头巾,昏昏欲睡,也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戴着白色高帽的人,绕着木板慢慢走着圈,面无表情地念念有词,偶尔摇晃一下手中的铃铛,铃声有气无力。

随着油灯灯光的变幻摇曳,那双青布鞋仿佛微微晃动了几下。

“妈呀!死人的脚还能动!”

问兰赶紧快跑了几步,但是她又很快停了下来,转头继续回望了几眼。

问兰的记忆中,以前见过的镇上人家丧事,总是把死人摆放在家门口的街面上。晚上一定要点很多很多的灯,烧几盆很旺很旺的火,围坐很多很多的人;有的人家还要请戏班子来坐唱,敲锣打鼓热闹得很;还有的人家会请镇上最会哭丧的赵麻婆来哭丧,她那一声一腔一拖的似哭非哭、似唱非唱的表演,总是引起莫问兰极大的兴趣。

每当这时,莫问兰常会带着镇上一帮既害怕但又想看稀奇的小孩子,凑到大人们的脚边去听戏,去看赵麻婆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情。

当突然不小心看到死人的脚、衣服、盖着草纸的脸时,那些胆小的孩子马上惊恐地跑远去;只有莫问兰若无其事地冲着跑远的小孩大吼,把他们又聚拢,手牵手再跑近……直到夜深了,大人们变得稀少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们也都散了,问兰才赶紧跑回家。

今晚,却是那么暗淡、凄凉、冷清,又隐隐约约、漂浮不定、若有若无,就好像今晚这深秋阴悄悄的夜风一样,有些寒人,有些捉摸不定,还有些萧杀。

而且,问兰记得这间房子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今晚是谁在这里办丧事呢?问兰揉了揉眼睛,想确认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蓦然,问兰看到那双白底青布鞋下的油灯的灯花突然爆了三下。她突然感到神思有些恍惚,背心有些发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莫问兰赶紧往前小跑起来,边跑边频频回头,不知道是风在后面吹,还是真有人在她后面晃动,感觉有风不断地掠过她细小的脖子。

问兰的心狂跳起来,用力大声唱了起来:

“不怕不怕,我不怕,我是镇上小魔霸;天不怕地不怕,鬼神来了也不怕!”

她更加拼命地往麻石街的前面奔去,很快就身影就被黑沉沉的夜吞噬了……

她一路小跑,终于跑过了麻石街的中段,远离了无名巷。大食坊就快到了,问兰停下来,稍微松了口气,小步慢慢往前走去。

流江镇,是流江县的县治所在地,水陆交通便利。陆路,北通陕西,东连湖广,向西200里就是富裕的成都平原。水路,行船蜿蜒的流江河,顺流而下,经嘉陵江,一天就能泊舟重庆府;溯流而上,半天能抵达川陕咽喉——剑门关,一天进入汉中府,再沿白龙河而上,两天行船就能达到川甘陕三省交界处的青木川。

因地理位置险要,水陆交通四通八达,所以流江镇自古就富裕繁华,商贾云集,但也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怀着不同的念头在小镇来来往往。

小镇,群山环抱,蜿蜒的流江河穿镇而过。小镇中间是弯弯曲曲的麻石街,街道两边是密密麻麻紧挨着的各种房子,有砖木房、椽斗房,也有泥巴房、茅草房,还有零星的鹤立鸡群一样的木楼房。

麻石街中段高,东西两端低。东端的街面常年累积着厚厚的一层泥,早已看不见下面的麻石。西端有流江镇的水码头,西端的尽头则连着宽阔的官道。

流江镇的西端因为有水码头和连接官道,故而人群居住密集,商铺众多。

水码头的下方,一座由四块巨大石板构成的石桥,将流江镇的麻石街与对面的下河街连接起来。桥头两岸,密密麻麻的吊脚楼沿河而建,各种江湖人士、外来客商等常寄居于吊脚楼的各种规格的客栈中。

流江镇的东端,主要是低矮潮湿的泥巴房,尽头是大片的农田,和一条通往狮子山的小路。

莫问兰家就在麻石街的最东边。因为买不起木板,她家面街的是泥巴墙,墙壁是莫问兰的父亲自己动手糊好的。他从山上砍来竹子,用竹片做夹壁,再用稻草节和着黄泥糊上去,等泥巴稍干后再刷上一层白石灰。

问兰的父亲叫莫柳山,是一个做箩筛的手艺人,镇上的人常称呼他“莫箩筛”或“莫箩筛客”。

箩筛是家家户户离不了的生活用具,几乎每家必备,用它来筛各种打碎、磨细了的粮食,如麦子面、包谷粉、高粱面等等。当用石磨磨好麦子面啥的后,巧手的主妇就用箩筛反复筛几遍,筛出的细面做可口的面食,筛子里的粗面拿来蒸馒头,麸皮麦壳拿来喂猪喂鸡。

流江镇周边的人还认为箩筛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化身而成,可以辟邪驱鬼,因此家家户户都会在屋里头挂箩筛,逢年过节还要“请箩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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