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残星照月，晴雪醒龙36（2 / 2）
李清幽叹了口气，心说怎么个个都要我帮忙，“愿闻其详。”</p>
——</p>
三日后。</p>
四处门户闭阖着，从外看来却是灯火通明，入内环视，四下无人，惟有朦胧乐声泠然。复登最高楼，只见屋门半掩，三两姑娘随意倚坐、清泠地唱着曲子，凄清的词句教人不禁暗殇。</p>
一张琴和一柄剑，间中一盘棋，一位穿着绣有华贵纹饰的黑衣的年轻人端坐抚琴。</p>
“公子，请——”</p>
那声音是慵懒颓靡的，听来却舒心异常，教人躁不起来——原是这鸳鸯楼的花魁天星子抱了酒壶上楼。</p>
一件月白纱衣紧贴肌肤，恰见得窈窕有致的身姿，脖颈搭一条长丝，柔柔垂下，缠了几绕在身前，斜绕过平滑小腹环着耻骨又几圈，绕在毫无遮掩的纤长皙白的大腿上，垂到脚边，透过纱衣似乎若隐若现瞧得见那区区丝缎掩不住的姿色，教人怎不面红心颤。</p>
一线银月倾泻而下，落于杯中，置在那黑衣年轻人身旁桌上。</p>
登时酒香四溢。</p>
见天星子倒了酒给那黎公子，还一个酒杯拈在素手中。片刻，天星子果然走到自己身旁预备倾倒酒水，于是抬起二指抵在杯底，婉拒了天星子的酒，“雪梨香桂确是好酒，可惜李某人喝不惯，烦请姑娘为在下筛一杯‘剑翎’来。”</p>
“剑翎”是极烈的烈酒。</p>
天星子望着他的侧脸，一时恍惚。听他说要别的酒，天星子欣然应允，将酒壶搁了在那黎公子桌边，道声“二位公子请”，转身下楼。堪堪沉了两脚，分立在两阶，手倚阑干，有些无措地、拘谨地回眸。</p>
风情万种的一眼。</p>
那柔光扫在李清幽脸上，天星子的脏腑也为之一震，她抚按着心口，一时竟有些微慌乱。</p>
李清幽旁了一眼，却并未作何回应，她凌乱地撤去那眼神，转身下去筛酒。</p>
“素闻李少侠美名，今视之，传言倒有过之而无不及。”黎秋凉啧啧叹道，“就连这鸳鸯楼阅男无数的花魁天星子，也要多瞧上几眼。”</p>
李清幽不为所动，黎秋凉便继续说道：“李少侠有所不知，此女眼界甚高，对寻常阔少纨绔，只有一碗棠梨莲子羹相与；世家望族、才高八斗者，才有机会一睹芳容；这淮州境内，难有几人能入得了她的眼，与她共度良夜。”</p>
黎秋凉舔了舔嘴唇，缓缓抿一口雪梨桂花酒，“平日白天里，她总在鸳鸯楼最高的这楼，倾着身子往下看，男人看得都傻眼了，一街男人都仰着头望她，又得不了她，于是人人喟叹‘天星子’，久而久之，便以为名。”</p>
李清幽这时才笑道：“照你那么说，我今夜得见花魁，是托你的福了。”</p>
“李少侠不必客气，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黎秋凉似乎已迫不及待，“韩景宣，和他那姓林的朋友是死是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要的只是〈天罡三十六手〉，不知你带来了么？”</p>
“当然，不过……”李清幽道，“我也听说，黎公子棋艺了得，不知能否有幸得窥一二？”</p>
“哦？”黎秋凉不禁笑了出来。</p>
他根本不信，李清幽能有与他对弈的实力。</p>
——</p>
白子如龙，其势幽缓平和，却无形中给人重压，将意欲腾飞的潜蛟劈空斩下。</p>
独孤星罗棋路奇绝，独树一帜，曾与京师一十七名一流棋手同时对弈，无一败绩，是时“独孤十七”的名号流传甚广。</p>
“熟悉么？”</p>
“独孤星罗的下法。”</p>
“不错。”</p>
黎秋凉抬手一子落下，与周边棋子连结，一记“大黑天”，瞬时封死李清幽棋路，将那一条白龙层层围困。</p>
“你输了。”</p>
“我输了？”李清幽将一颗白子占在两指之间，两指一屈，又收回掌中。</p>
似乎是的。</p>
局面似乎已经无法挽回，白子困于乌云中，缠于恶蛟百首间，岌岌可危。</p>
“啧，都到这份上了，还不肯认输么？”黎秋凉拈起一枚黑棋反复端详，似在细细品尝胜利的滋味，“若今日不与你对弈，我还真以为赢了独孤星罗只是侥幸。”</p>
李清幽沉默着落下一子。</p>
那颗不起眼的白棋在黎秋凉眼中却仿佛一头悍不畏死的困兽，杀尽了周遭围困着白子的黑色，竟在黑子密不透风的围杀中冲出一条血路。</p>
不过垂死挣扎。</p>
黎秋凉不屑地嗤笑，修长苍劲的指节探入棋罐。一枚黑子就拈在两指当中，可他却愣住了——他竟一时看不出这一手该落在何处。</p>
那一枚微渺的棋子，仿佛白龙最疯狂最虔诚的信徒，独自跋山涉水，撞破一切艰难险阻，为自己所信仰的、重伤之下的神明拼死续命。</p>
绝不可能！</p>
黎秋凉颤抖着手拈一枚黑子落入棋盘，将那枚忠诚至死的白色信徒截杀，仿佛除去心头大患。</p>
李清幽平静地点下最后一枚棋，所有通路瞬时连成一体。</p>
月光四起，雪雨穿云。</p>
白龙被点上明睛，低吟着从黑天血雾中起身，乘风驭浪驱散沉重暮色。黑潮如溃败的恶蛟，仓皇奔逃。</p>
残星照月，晴雪醒龙。</p>
独孤星罗将一生所悟棋道与剑道编纂为《天罡三十六手》，希望自己百年之后，棋艺与剑法仍能借此流传于世，而这三十六手中，尤以那三十六手之外的第三十七手最为玄秘，称“残星照月，晴雪醒龙”。</p>
传说第三十七手是棋道、亦是剑道的终极，一旦开悟，便能肉身成圣，飞升为仙。</p>
说是三十七手，也并不准确，因为书上根本没有记载如何施展这第三十七手，第三十七手的全部，都只是独孤星罗的一种猜想、一种尚处在不可言传的阶段的思考，自《天罡三十六手》成书以来，根本没有人成功地用出第三十七手。</p>
《天罡三十六手·三十七·孤绝》中批注道：“残星照月，晴雪醒龙；一招落错，满盘皆输。潜心研究二十余岁，未能一窥个中奥秘。”</p>
孤绝，孤寂、决绝，是一旦出手就无法回头的，是处处苦心经营、一丝不苟，将杀机蛰伏埋藏于寻常路数间的，是藉由死棋盘活全局，最后以一手画龙点睛一扫颓势、瞬时掀翻前面所铺设的全部障眼法，一招制敌、剑走偏锋的极端下法。</p>
此为万分精绝奇险之棋路、化不可能为可能之招数，当世还没有人能真的掌握，遑论利用它反败为胜。</p>
纵然独孤星罗乃当世奇才，棋风华丽，一步见十步，十步见全局，也无法窥见天机般的第三十七手。</p>
独孤星罗毕生究其奥妙，却终其一生未能窥见门楣，只堪堪能做到布下零星几枚“残星”，而以死棋“照月”，一生也仅有寥寥数次，且最终也未能达到“醒龙”之绝处逢生境地。</p>
——这是江湖上流传的说法。</p>
事实果真如此么？</p>
一枚早已死去的棋，对局势能有什么改变？</p>
独孤星罗临死前的笑容，深深刻印在黎秋凉脑海中。</p>
那笑容诡秘、颓唐，又带着几分释然。</p>
他笑什么？</p>
他在嘲笑你！</p>
他笑你的狂妄、笑你的无知、笑你的骄傲！</p>
独孤星罗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于是故意藏起了他在那一瞬间顿悟的惊天一招，使你那颗年轻的、骄傲的心得以满足、得以沾沾自喜，使你目空一切！</p>
三十七手并非不存在，只是还没有人能够将它运用得炉火纯青。</p>
那一刻，独孤星罗心中已然知晓，你必败无疑！</p>
不可能……绝无可能！</p>
黎秋凉死死盯着这盘棋，满腔绝望中胸中淤积。</p>
棋盘上蜿蜒的白龙早已宣告两方对垒结束，密密麻麻的白，犹如白龙身上的光滑的鳞，反射出昏黑的天色。</p>
可棋子毕竟是白。</p>
那倒映出的昏黑是隐晦的、虚幻的。</p>
曾经你以为的天下无敌，不过是少年的一厢情愿，不过是承巨擘星点之惠，不过是一场琉璃般的美梦。</p>
而梦，终是要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