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君王落泪六英宫,英雄同心乱阵中(2 / 2)

景越把秦弃照顾好,胳膊腿都找好位置放着,又把受伤的左腿微微垫高,给肿胀的右手腕骨扇风降温。景越这些年也没少受过伤,久病成良医,也许比那些人更会照顾此时的秦弃。

秦弃睁着眼睛,但是眼神涣散,看不出情绪来,景越忽然问起:“陛下,那个孩子?”

“送走吧,自生自灭。”

“这个孩子不能留,眼下天下局势微妙紧张,这个孩子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怕对益国不利对陛下不利。”

秦弃不答话,左手握拳抵在额角,陷入了艰难的挣扎之中,他能不知道吗?

景越继续给他右手手腕扇风,说:“陛下,乱世当头,天下有今天没明天的百姓有多少人。为什么穷人家的孩子可以死,江洲一他一个作乱的宵小,凭什么他的孩子不能死。”

“陛下要是下不去手,我来,反正不是我弟弟。”

“也不是我弟弟。”秦弃反驳道。

“陛下怎么惯在大事上果决,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值得这样犹豫吗?”

尸山血海,秦弃也孤身闯过了,但是到了这个孩子这里,秦弃得承认他下不去手。

这个孩子的秘密会有人知道吗,把他送的远远的还有人能找回来吗,得是多闲的人才愿意去挖这些宫廷的迷辛。如果人人都以为这个孩子死了,他活着还能有什么威胁呢?

古往今来多少鲜血淋漓的教训,告诉帝王要断绝七情,戒除五感。但秦弃不一样,他心里总有那么一段柔软的火苗,被这些誓死追随他的人、被爱他的人小心地呵护着,他心里在想会不会他的母亲还会像从前一样爱他?如果杀了这个孩子,他的母亲还会像从前一样爱他吗?

“送走吧,自生自灭。”

景越于是拼尽全力也要成全君王的善心,后来他派亲兵把那孩子送去巴蜀了,交给一个丈夫战死的农妇,给了好些钱安置,悬宫的人常常留意照看着他们,小心地看护着这个秘密,直到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老死人世。

“是,臣去办。”

过了一会儿,景越以为他要睡着了,手上扇的风也渐渐放慢。“景越,”景越以为他还有什么事,便凑近了听,秦弃缓缓地开口:“对不住你,这些天你奔波救我救咸阳。”

我们年轻的陛下是在为什么而放不下心呢?是在为南巢的争执,是为他自己的固执,是为江洲阴险的挑拨,是为他始终心存了一份善念,不想让景越杀敌归来就先背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谋反罪名?还是刚刚那脆弱而不便示人的哭声?

这声对不住却使两个人同时心口发酸,秦弃是个多么高傲的人,景越知道。他要正义地收复天下,心中也存了那么一份亘烁古今的期待,他想要成为一位人人景仰、人人以他为荣的君王。

他像一只洁白的仙鹤,从悬宫的青山顶上飞来,洁白的双翼掠过八千里山川,三万里水路,一尘不染。

可是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一定会有人来戳他的脊梁骨,怀疑他的血统,辱骂他不孝,说蕲年宫着火是因为秦弃不是益国的血脉,说他是江洲的儿子,说他背信弃义、囚禁亲娘遭了天谴,以后秦弃的丰功伟绩,都要蒙在这个天大的笑话,这个不可洗脱的嫌疑后面。

景越心疼地看向他,就像当年心疼地看着昭歌街头瘦骨嶙峋的小孩儿。幸好还只是咸阳王宫的天翻地覆,永远翻覆不了他们的本心。

“你回家吗?”秦弃问道。

“不回了,陛下放心睡吧,臣在这里守着。”

“你刚回来,应该回家去看看。”

“明天回,明天再回也是一样的。”

“今天我确实不是很想让你走,你自己叫人打扫一间,找地儿睡吧。”

“陛下别操心了,快睡吧。”

过了一会儿,秦弃又疼又累,扛不住了,睡着前的片刻,他问:“你不会的,对吧。”秦弃心里明明有答案,可是非得问出来才能放心,才能在兄弟的身后安然地睡这突遭变故的第一觉。

景越知道他在确认什么,“陛下记得在悬宫的时候吗,下山之前师父问的。景越早就决意与陛下相始终,此心此义,今生今世绝不改,否则就让我命丧鬼方的乱箭之下,尸骨散落在关外的荒原不得回乡。”

“你胡说八道什么。”秦弃连忙开口制止,将军不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的。但是“不得回乡”这四个字更深地烙在了秦弃心上,他又一次想到,是啊,那些流落异乡的亡魂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景越想安慰他,但这事确实惊世骇俗,如果不能感同身受,有些安慰倒更像讽刺。

他搜罗了半天,从心肝里挖出这么两句话来:“陛下,臣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但是隐患解决了总是好的,陛下为这件事感到难过的时候就可以想,景越永远不会背叛你,景越、景家、悬宫,你的理想全都不会的,太平的时候有我站在你身后,危险的时候我就挡在你前面。”

景越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像这样激烈这样真诚的答案会让他心里稍微轻松一些吗?秦弃想回答他,秦弃想说谢谢来着,君王也是可以说谢谢的。

但是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他会沉沉地进入另一片意识,然后在那里清醒地天人交战,今夜必有噩梦。

睡去之前,秦弃心中闪过:“幸好还有景越。”“我不能辜负景家。”“悬宫有多少伤亡?”“鹤心还在咸阳吗?”“丞相人选怎么办呢?”“这事该怎么和月儿交代?”“要打的仗还有多少?”“不得回乡的将士们的尸骨怎么办?”他想遍了天下和所有人,却惟独忘了想想自己:疼吗?累吗?值得吗?

景越没有离开王的寝宫,他随便靠在哪眯一会儿就可以继续坚持一个晚上。坐在秦弃身边喝了剩的一壶茶,他还在心里默默推演这件事的始末,除了江洲,朝中会不会有人搭了江洲的便车,准备在江洲得手以后黄雀在后。

既然衣服上有迷药,会不会江洲没想放那么大火,没想弄倒了楼呢,给火药加加量,把柱子松一松,难道不比江洲从头开始谋划的这些简单得多吗?

景越心中大概有了怀疑的人,是秦弃唯一的弟弟秦稷,原本秦稷这个名字是秦弃的,要送去祁国的也不是秦弃,但是秦稷的外祖是当时拥兵自重的藩王,掌握着东南方向上控制荆国的兵力,孔安邦,封荆山侯。

后来被那时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南仲打得节节败退,兵权渐渐被收回了。这个老头看样子是不愿意安心养老,准备给自己的外孙壮壮声势,趁着自己还没死敛些权力在身后。再说,万一成了呢?

这样的猜测是合乎情理的,但是究竟是与不是,景越还得明天亲自勘探过现场才知道,也许还要调查一番。

还有,自己也许不日又要北上了,现在朝中丞相之位空缺免不了又是一场争夺,现在主和派主战派其实都没有秦弃他自己激进,还有谁能当秦弃的臂膀呢?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样的人,秦弃一个人还要受多少劳累。益国也需要网罗一些人才了,之前来益国的人才都奔着江洲那里去,他们得想办法为益国再造一个稷下的盛况。

想着想着就喝完了一壶茶,景越吩咐人把蕲年宫围起来,大祭司看好了,没有他的同意不许任何人进出。又叫人回府上去取了明天朝会的朝服和今晚换的常服,总是穿着铠甲他也睡不着。

秦弃睡的比想象的安稳,没有景越预先设想的被噩梦惊醒的桥段,甚至秦弃的脸上时而显露出隐隐的笑意,嘴角弯弯的盛着说不上来的满足,“陛下做了好梦吗?”

景越为此开心地想着,靠坐在寝殿的柱子上休息,看着秦弃舒展的睡颜,慢慢放松了心神。

他也累了,他现在终于可以感觉累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