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签书判官(1 / 1)

许任愚抵达泗州城的那日,正值惊蛰。早晨清冷的空气里还残荡着一点昨夜的雷雨声,可惜这是鼎盛过后的余音,已不能引发世人侧目,只好伴着路边野草尖上的露珠堕入烂泥。啪嗒,啪嗒,是融进污秽前的叩门声。天是青灰色的,城门刚开不久,一群粮贩正推着木板车排队入城。许任愚远远的站在他们后方,人不动,但凭目光带着思绪混入队列,在泥浆飞溅的车轱辘间打了几个转,遂掉头向上,沿着高高的城墙一跃驰上离地三千尺的高空,与云端孤雁撞了个满怀。其实,候鸟早归也好,晨露带寒也罢,在此刻心潮澎湃的任愚看来,都是万物更始的吉兆,同他本次赴任一样,是可喜可贺的事。阿嚏!一阵寒风蹿入泥地里滚了几滚,起身擦着他的脖颈逃了去。他抬手紧了紧衣领子,不经意间闻到风里留下来些许青草的香,淡淡的,是绍圣五年二月早春的气味。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泗州即将上任的签书判官闻不出究竟。却也难怪,他远道而来,实在不知这气味底蕴驳杂。草木调的引子,渐次带出的是魏知非孤女守丧的香火气,谢承宗缓缓南归的尘土气,章家老少关起门来争得头破血流的腾腾杀气。罢了,怎样都好,二十四岁的蓬勃的心本也无暇细究,早就一头栽进对未知的期待里了。

许任愚是睦州清溪县人氏,去年进士及第,名列第一甲的第六名。赵宋王朝本就是历史上顶有名的文治昌盛的朝代,自太祖以降,历代皇帝都秉着“仁厚”二字守江山。对待寒门子弟格外体恤,不仅大兴科举,广开庶民入仕的门路,且取士人数一年多过一年。太平盛世的水土最是养人,各地的才俊们每隔三年便长出一茬新的,兼有众多靠着恩荫、补授的出路赶来争皇粮的,年深岁久,赵官家的这锅饭早已僧多粥少。因着如此,许任愚在头年三月里过了殿试,虽入第一甲,却堪堪等到十二月才得着差事。然而,他的这门差事,毕竟有些不同。依照常例,每届新科进士除去掐尖儿的五六人,其他的经吏部铨选,大抵都是赴州县任僚属一类的职务。论官阶属于选人,日后不但要历经三任六考,还得寻到五个高位的官长共同举荐,才能改升京官。若是改官不成,一辈子都只得混迹于底层末职,永无通达之日。许任愚的这个“签书泗州节度判官”,最大的不同正在于官阶。虽然同为知州幕下的一介属官,可签书判官是京官的头衔,单就资格来说,往后升迁的路要广阔得多。且论起职掌,签判是专门佐助知州处理政务的角色,位置更在州衙其他属官的上头。

可前景也好,志向也罢,都是指向将来,是缥缈的未知,应不得眼前急。人在年轻时,初入俗世打混,到底还要有些实实在在的身外依傍。如若不然,万事难,便是少年得志做了官,处境也未见得能强多少——位置低的,遭人使唤;位置高的,却唤不动人。许任愚的境况便是如此,对着上面要看知州、通判的脸色,自己做不得主;对下面却是徒占着职级的名头,盘算又转不过小有资历的同僚。至于他顶头的上司吕经达,更是个妙人。将才五十岁的年纪,眼望着已老态龙钟。不光相貌老,性情也跟着一道走了样。明明是朝廷的四品大员,却连知州正经办公的设厅也不敢用,畏畏缩缩,生怕叫这厅堂的威严烫了屁股。上任头一天,专门辟出西厢房当作视事厅,一块“清白堂”的牌匾往门梁上一悬,往后办公就都在此处了。主政泗州的两年以来,他始终抱定藏头躲尾的路数,小事不插手,大事不独扛,凡是场面上过得去的,能将就且将就,断不肯兴事。许任愚初时不晓得底细,可自打从那门匾底下走了几趟,渐渐看清了局面——遇到这样软面糊疙瘩似的长官,日后上下受气怕是寻常。

州衙的事大多有成规。譬如,除去休沐日,每天雷打不动的第一宗,便是鸡鸣五更天由吕知州主持,召集廖通判以及幕职们共同议事。摆上台面商议的自然都是州内的紧迫要事。议完过后,廖通判自回通判厅,幕职们则要一同前往签厅,把些细枝末节论分明了,才能回去各自的官厅办公。签厅位于仪门外的东侧第一处官廨。这里的上座,正是许任愚。

为官任职这档子事,能坐得上位置,却不见得服得了人。许任愚知道轻重,干脆摆出坦荡的姿态,打从第一天起就虚心向同僚们求教本地的风土民情。怎料一腔热忱抛了出去,没砸出响动,倒先砸了脚。起初是观察推官苗森,没头没尾的送来两大箱文书,说是将前几个月冒代的各项职事双手奉还。之后,录事参军刘锦成也送来一箱文书。信手翻检,除了有近些年州院的公事簿,还有往年前任录参们纠劾同僚的要事记。最骇人的当属司法参军李升旭,听得许任愚问询民生,径直将他请去了架阁库,堪堪搬出从太祖建隆年间起始,近七十册的州志,只待点核齐全,便要替他抬去签判厅。惊骇之下,任愚连连摆手,不想李司法盛情难却,几番推脱不过,只好登记借阅了当今圣上登基以来的几册。历经这些穷折腾,任愚再不敢去问第四人,日日苦脸对着如山的文书,却连城里的街巷都没摸清楚。

如此昏头胀脑地过了几日,许任愚忽而接到个差事,是吕知州遣他去巡视河道。白受了前番的诸多戏耍,任愚此刻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到这时,得了差遣便好似得了件兵器,不预备与人争斗,只暗自咬牙要趁机亮一亮本事,免得叫人看轻了。因此,这日一回到签判厅,便立即把厅里的吏胥们都唤了过来,让两个年轻的去翻找州里历年巡河治水的档案,留下几个年长的在跟前询问情况。正当说着话,大门外突然响起了通传声,是司理参军张修登门造访。许任愚心觉讶异,却也无暇细想,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哪知隔着丈来远,就受了张司理的躬身一拜。

“这样重的礼节,我如何担得起?张司理莫要打趣,快请进来吃盏茶吧。”许任愚大步走上前,一把扶住了张修。

张修剑眉微挑,一双杏目跟着打了个转,脸上浮起一层笑意,道:“说打趣却是冤枉我了。圣人言,礼本乎心。没有这一拜,如何见得我对签判的心意?”二人并肩进了厅堂落座,张修忙又招呼随行的小吏,将一只黑漆嵌螺钿双层八角食盒摆到许任愚手边,道:“城里的点心铺子,名声最响的当数老城西南边的齐嬷嬷蜜食铺——就在吉祥坊的南街口,靠近香华门那一带。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做到如今怕有六七十年了。近几日,铺子里出了款新糕饼,名唤‘策马踏香’,口味一绝!天天赶着大早就有人在店外头候着,往往一开张就卖光了。今儿早上家里的下人冲锋陷阵,抢到了两提,我便想着带些过来,请你尝尝鲜。”

任愚接过果盒,感激道:“多谢张司理惦念!这样费心得来的佳品,在下的五脏庙今日可算有福了。”说着,掀开盖子,一阵清香立刻溢了出来。不似寻常糕点的甜腻香,任愚此刻闻到的是一股带着花草气息的雅淡清香。

“他家的点心最讲究!面皮是用自家老面发的。里头的馅儿,既舍得用上等的材料,又肯下细功夫在口感上翻花样。做出来的外形,还必定讲求个应季应景。所以,名气响了几十年。似这策马踏香,馅儿里就添入了当季的荸荠和结香花,吃起来不仅口感清爽绵软,更兼有祛风明目的功效。唉呀!忘了问了,不知签判乡贯是何处的?怕只怕泗州的风物与东京、故乡皆有不同,您吃不惯口。想来,签判身为天子门生,千里赴任替官家分忧,寓居异地的苦头总是免不了的。口味、习性这些,多少要磨些时日才能耐得惯。”说话间,松鹤图剔红屏风的后头走出一名押司来,手里端着黑地彩绘识文描漆方茶盘,送上来两盏茶汤。茶器是州衙里通用的那类,花瓣形的茶托捧着天青色的斗笠盏,远看恰似一朵盛放的莲,只有送到眼前了,才能瞧见正中的花芯里,白色的茶沫伴着热气在杯中浮游打转。张修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觉得味道略嫌清淡,尚需在热水中酝酿一会儿,于是放下茶盏,重新捡起方才的话题,拉着许任愚从乡贯一路聊到科举、出仕。及至再品,茶香已由淡入浓,醇厚的滋味透过嗓子眼,沁进言辞间,二人的话题也就渐渐由求学转到公事上头。

“朽木之才,哪里能跟你相提并论!我原本是在隔壁宿州的县里做主簿,去年夏天方才得了如今的差事。任职虽未久,幸赖祖上是本地盱眙县人氏,对一方水土倒比其他人更熟些。今儿早上听闻签判预备巡河,我虽知不该僭越本职,可思来想去,到底斗着胆子寻了过来。心里也是盼着或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便是让我指个方向,引个路,也作算我替本地父老尽了一份力。”张修话里话外透着十二分的客气,其实论起年纪,他倒比任愚长了六岁,只是相貌生得倜傥,浓眉大眼耐得住时间的打磨,所以望上去二人只如平辈。

“何必如此见外!你果真肯受累,我是求之不得的,还请言辞间切莫这般自谦。说出来不怕你笑,早先吕知州吩咐下来的时候,我这心里便咚咚的擂鼓,一回到厅里,马不停蹄地就让押司们去搬图志和往年的公文。眼见手忙脚乱的,可喜遇得你赶来相助,真是人未动身,事情却已经成了。”本来,巡河一事许任愚最忧虑的便是自己初来乍到,不熟规矩和水文地理。眼下平白冒出个张修,实在大喜过望。论道理,司理参军是专掌刑狱的职位,此等涉及治水的事务,千说万说不该由他劳力。更兼,许任愚先已体验过苗察推等人的风范,现如今再见到这般人物,自然满心满眼的全是感激。二人你推我就,当下便赶着兴头把事情说定了。跟着,又议了半晌,对照水道图将路线也过了一遍。待诸般枝节商量妥当,已至午时。张修盛情,说要做东请任愚上城里的酒楼尝鲜。然而,任愚早已派下人在附近的食肆订了酒菜,这时恰好送过来。张修见了,欣然留下做客。二人就着酒菜又是一番畅谈,兴尽之际已是兄弟相称。末了,临到告辞,任愚心下感激,不顾张修的推辞执意相送。待送到签厅大门口,虽被张修劝止了步,仍坚持着目送了一截子路,这才调转头回去。

次日早晨,任愚因先已报吕知州点过头,省去了当天的五更议事。早起过后,潦潦草草地吃下半个炊饼,便来到前院的公事厅捧着卷宗熬时间。终于挨到辰时,再也坐不住了,带着两个押司直奔司理院。幸而泗州的州衙因在真宗年间大修过,布局颇有章法,一众官厅都设在内城的里面,相距不远。自签厅往南,只隔了个司户参军厅,便到司理院。

“我正预备带着人上门请你,哪晓得慢了一步,倒成了你迎我。”张修因自家的宅子就在城里,平常并不住在官廨。今日他特意算好了时间,一早赶来将各项事务都检视妥当,遂立刻出发去签厅请人。不想半个身子刚探出大门,就迎面撞上了许任愚的绿袍官服。

任愚红着脸笑道:“我原就是个急性子,眼望着止这几步路,哪里坐得住?你只别见我的怪。”

“李押衙已赶早带着人去官船上做准备了。等会儿马车来了,我们立刻——青天大老爷!二月的河风可不能小瞧了它!像你这样空着手去坐船,回来倘有个头疼脑热的,吕知州该抓我下大狱了。”张修边说边扬了扬手,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差吏忙又钻回了司理院。任愚经他一点醒,眼睛立刻活泛起来,旋即瞧见张修身后的一个小吏手上挽了件大氅。鼠灰色的菱纹珠光素缎面子,由领口、前襟一类的地方,隐约露出银狐皮的里衬。“今年的天气原就比以往格外冷些,又赶上这几日倒春寒,到了夜里也还是要烧炭。待会子巡河,头先的一段是沿着淮河走,你若没个遮寒的,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保准手脚冻成生铁。”正说着,方才进去的小吏已经回来了,怀里多出一件靛青洒金锦缎大氅。

不多时,车马到齐了。任愚见车厢里宽敞,便索性与张修同乘而行。其他人除去两个押司在前面骑马开路,余下的都老老实实地跟在车后。一行人有条不紊地向着南城门进发,目标是十里外的码头——金刚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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