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岁寒三友(1 / 1)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老族长断气之前,留下最后一滴泪,松开紧握着我的手,很多年以来,我都遵从老族长遗训,不曾越雷池半步。与女人相处,仁义当先,自然更不必说。女青年为了节约房费,打算住进我的只有一张床的708房,我严词拒绝,我欺骗了女青年,也欺骗了你,严桥天鹅酒店的708房是唯一的总统套房,有三张床和两个沙发,三张床上常年堆满杂书,我也常年睡在沙发上,有时睡在皮沙发,有时睡在棉沙发。

你和老族长第二次放排到扬州,扬州的木材商给了你们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木材,要么留下命。老族长一生未娶,他的心和他的骨头,一样硬。赳赳老陈,共赴族难,老族长铿锵激越的嘶吼,震撼了一九八六年沉默的码头,你和老族长背靠背,赤手空拳,你们第一次和这个木材商交易,你们的腰间别着斧头和三棱军刺,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们顺利拿到货款。

在你的方向,可以看到一九八六年的长江,拉黄沙和拉煤炭的大铁驳船,眨着枇杷黄的独眼,或者橘皮红的双眼,劈波斩浪,一往无前。杀气腾腾的包围圈,越扎越紧,突出重围,几无可能,杀一儆百,或有一线生机。走在包围圈前排的扬州人,人手一把关刀,他们走的很慢,看起来有所顾忌,你和老族长都穿着皮夹克,藏两把火铳,绰绰有余。赳赳老陈,共赴族难,老族长和你的呼喊形成了共振,你们快速移动脚步,一九八六年的扬州码头的尘土,突然漫天扬起,仇人的关刀五雷轰顶,借助扬尘的掩护,你一连九个跟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到为首的木材商背后,双手合力,锁住木材商的咽喉,路灯鬼魅的光照进木材商的眼睛,眼珠倒转,黑眼球被白眼球挤压到十八层地狱。

本以为这场梦,会将陈氏的血性进行到底,无奈女青年唤醒了我爱张蓓蓓,我爱张蓓蓓和女青年出现在一个叫三友足道的按摩店。技师年龄偏大,可是手法上乘。技师冷静的回答我的疑问,本来按摩店的名字叫岁寒三友,可是在这个叫做太白的小镇上,人们有整整两年的时间断定,岁寒三友是一家书店,或者茶叶店,或者花店,所以有整整两年的时间,技师没有开张。

女青年告诉我,技师是太白镇上唯一的女囚,女囚一榔头击碎了一个男人的头骨,男人说了不该说的话,男人说,我的猪肉不卖给你这种人,女囚反问,我是哪种人,男人说,你是那种人,不管是被定义为这种人还是那种人,女囚都无法接受。警车来了,女囚向警察提出了一个要求,打一桶井水,洗干净血手和血衣,警察议论了一阵,最终表示同意。

女青年上一次看见女囚的时候,一朵藏雨的云飘行在一堵红墙之上,云没有下雨,云用纤柔的小手顽固的阻挡风的推搡,云怔怔的停在攀附红墙上的凌霄花,花像小喇叭,叽里呱啦。

技师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技师的婆家人对此深恶痛绝,技师的大女儿叫友松,二女儿友梅,三女儿友竹。技师给我换了新袜子,把我的袜子丢进垃圾桶,端着一桶洗脚水,离开。女青年告诉我,技师的每一根手指都变形了,布满厚厚的老茧,女青年的感受,我并未感受到,技师在给我按脚的时候,我把包房里的电视频道调成了新闻频道,全神贯注,这种非比寻常的操作,我已忘记师从何人,尽管十几年不洗脚了,老习惯,不可轻易更改。这是一种格调,上去容易下来难。

格调和气势,是一个优秀小说家的必备素质,没有格调就一定要有气势,没有气势必须要有格调,两者兼备,文思泉涌。主任的气势一直以来,我只能望其项背。每次在牌桌上,听到主任的口头禅,想当年我在拉斯维加斯大战犹太人,我瞬间矮半截。主任的气势也绝非一蹴而就,遥想主任倾国倾城貌若潘安时,我和主任身无分文,在黄山学院大门口,主任若无其事的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我焦躁不安,几次三番意欲放声痛哭来换取司机同情,主任一再阻拦,我们的目的地是火车站,我们要坐火车回遥远的巢湖老家,打的费和火车票钱,我们都没有,我无地自容,主任拍着胸脯胸有成竹,让我放二十四个心,他有办法。主任的办法堪称炸裂,他对火车站旁边的馄饨店女店主说,记不记得我五个月前在你店里吃了一碗混沌,女店主先是摇头,然后又莫名其妙的点头,我的钱包被偷了,能不能赏脸借五百块做路费。女店主犹豫了一会儿,从柜台取钱给了主任。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折服主任的笃定和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我之所以敢写小说,绝大部分信心来源主任传授的勇气,在我的所有的小说里,我为所欲为,想开什么车就开什么车,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你知道吗,严桥天鹅酒店是长江中下游南北两岸,顶奢到让人窒息的宫殿,我一个妻离子散游手好闲的小说家,怎会拥有一间708长包房。

女青年和三友足道的技师,择着韭菜,说着太白镇的方言,我一句话也听不懂,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女青年和技师,似乎相识已久。人的认知过程,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图示,同化,顺应,平衡,在这四个阶段之间,我练就了游刃有余的来回穿梭的本事。竖起耳朵,技师的一句方言,竟让我泪眼婆娑,技师说,想你早点来,但是花还没有开。

我听懂了这句话的内涵以及外延,内涵是,我还没准备好你就来了,外延是,我准备好了你再来才叫圆满。人间,团圆易得,圆满难求。我和主任在名古屋教日本人中国文学的时候,遇见一个日本女人,日本女人用蹩脚的中文对我和主任说,恨不相逢未嫁时。主任以为是对他说的,我坚定的认为是说给我听的。

想你早点来,但是花还没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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