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考虑墓地合照在哪个婚纱店拍么?”

“对啊,”陆娅舀了一勺奶油蘑菇汤,“多浪漫啊,黑白遗照上是两个满是皱纹的老头老太太,老头亲着老太太的额头,一生的最后一刻变成永久。”

“那可不能穿晚清婚服拍。”我说。

“为啥啊?”小魔女又点了个海鲜拼盘。

“你想想看。”

“咦~”她忽然抖了抖,“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说认真的。”

“认真的?”她看着我。

“嗯。”我微微点头。

“其实我真的想过,只是还没有遇到而已。”

“中东挖石油的王子,还是鹰酱富豪的少爷?”

“我不在意那个的,”陆娅撕了一块面包,又开始吃起来,“我喜欢像我爸爸的男生。”

“和我说的有区别么?”

“当然,”她一边嚼面包,一边看着我,“侍其,我有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么?”

“嗯?”我疑惑。

小魔女家里的事多数我们都知道,知道她爸爸成功有为,她妈妈貌美如花。她是家里的独生女,陆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如假包换的掌上明珠。

“说起来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你从盘古开天地讲起好了。”我说。

“说起来是盘古开天地时的事了……”

我歪着头无语地看着她,小魔女嘻嘻嘻笑了起来,眼神却很认真。我也认真起来了,专心听故事。

黄埔江上清凉的风吹进来,吹得桌角深红色的布轻轻摆动。

“十七年前,我爸爸从剑桥毕业回国,在一场慈善晚会上遇见了我妈妈。”

“慈善晚会?”

“嗯,”陆娅点了点头,“我妈妈那时是演艺圈的一个二线明星,跟着经纪公司参加晚会,作为陪衬嘉宾上台发言,站在最边上。爸爸他是受邀去的,在台下的中间位置坐着,原本只想打发时间,没想到看中了角落里的妈妈。”

“很俗套的故事对吧?”她笑着说。

“然后呢?”我问,不置可否。

“爸爸对她一见倾心,当天就想尽办法认识了妈妈,之后就是狂轰滥炸的表白和追求。我妈妈一开始也对爸爸有好感,但知道爸爸的身份后就开始犹豫了。”

“身份有什么问题?”我轻声说。

“妈妈她不喜欢有人说她攀附有钱人。”

“谁说就让他说呗。”

“妈妈那时还没这种想法,”小魔女接着说,“她出道的第一部戏就当上了女一号,出演一个很有名导演的电视剧。媒体就说她是利用潜规则才上位的,靠陪导演睡觉。网友也跟着发言,说演艺圈谁不知道啊,里边有一个好人么?”

“其实我妈妈在出演那部电视剧前就试了很多很多戏,都被淘汰了。她一边赶去各地试戏,一边参加培训班提升演技,可没有人相信,也没人在乎。网友因为不知道事实,也跟着娱乐媒体狂欢。

“可妈妈还是坚持了下去,认真地拍戏,生病了也打着点滴在片场背台词。她后来又接了一些剧,传闻就越来越离谱了。可妈妈她是因为演技合格、片酬又低才拿到的剧本,可谁又在乎呢?”

我听着小魔女说起这些,想象着很多年前施加在一个女孩身上无数的侮辱、诽谤和谩骂。

“遇到我爸爸之前的这些事让她决定一定要努力做到最好,”陆娅说,“所以一开始她很抗拒爸爸的感情和追求,什么都不接受。可有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喜欢我爸爸的,脑海里全是爸爸的影子。”

“于是她退圈了。”小魔女说。

“不当演员了么?”

“嗯,在见家长之前。”

“后来呢?”我问。

“后来遭到了奶奶的强烈反对,”她轻声说,“奶奶说一个戏子不配进陆家,何况是一个出身卑微的戏子。”

“卑微?”

“外公外婆是普通工人,在奶奶看来就是卑微的出身,”陆娅接着说,“她收集了之前所有关于妈妈的娱乐报道,拍在了爸爸和妈妈的面前。妈妈没解释什么,只是淡然地看着她。爸爸却愤怒了,说他了解自己爱的人,全世界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然后他们就和奶奶彻底闹掰了,爸爸被断了所有开支,不让再进家门。但爸爸也很刚强,从那之后就没再回去。他们租了一个四五十平的小房子,爸爸每天出去工作,妈妈在家带我。是的,那时我出生了。”

“很艰难的一段生活。”我说。

“嗯,很艰难,”陆娅轻声说,“爸爸也很艰难,他以前学的是艺术,但为了养家糊口,疯狂地恶补其他知识。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三岁左右……”

“什么事?”我问。

“那时爸爸自己创业,生意有了起色,赚了一些钱,给我和妈妈换了一个大一些的房子。可是被奶奶知道了,也许她一直都知道。那天我爸爸没在家,她自己找上了门。”

“干什么?”

“她穿金戴银堂而皇之地走进家门,四处打量着,”小魔女眼神里带着回忆,“她说寄生虫就是寄生虫,终究要靠他儿子养活。她说我妈妈一定是看上了家产,但想都别想。她说一个寄生虫生了一个赔钱货,每天就在家里玩,什么都不干。”

“我当时在卧室里边,掀起门帘一角偷偷看,看见她居高临下睥睨着妈妈。我想反驳她的,妈妈不是什么都没干,她每天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还要分出心思照顾我。我那时三岁,妈妈每天都很累很累,更别说我刚出生那段时间了。我好几次看见她深夜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着应酬的爸爸回家,给他煲一碗汤。”

“她付出了很多。”我轻声说。

“我想反驳奶奶的,于是我冲了出去,说不是的!你说的都不对!”陆娅说,“可她压根没听我的话,只是哼了一声,骂我是赔钱货,然后转身走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我也不想知道。我抱着妈妈想安慰她,抬头却看见她在笑,她蹲下来说小娅是爸爸妈妈最在意的人,最爱的人,是拿什么都不换的宝贝。”

“你们这样过了多少年?”我问。

“十三年,”陆娅回答,“我十三岁那年爷爷病重,治不好的那种。他说最后的时光里想和自己的孙女呆在一起,于是我那段时间都在他的病房。他给我讲故事,让人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和芭比娃娃。他说他一直想给爸爸的公司注入资金,可爸爸不要。他说他太懦弱了,让我们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后来他病情越来越重,集团也开始遭受了各种打击。股东们四分五裂,扶持自己看好的人。堂叔们为了产业打得不可开交,争权夺势。”

“那……”我声音轻微。

“爸爸那时没回去,只是偶尔会去病房里看爷爷,”陆娅接着说,“后来不知道怎么出现了一种消息,说爷爷会把所有产业交给爸爸。紧接着财经报刊开始大肆攻讦爸爸,其中有一条我记得很清楚,报道说陆氏集团后继无人,只有独生女的准继承人是否合适?”

“那时我还不懂这些,只是每天在病房里陪着爷爷。有一天忽然闯进来一些人,他们蜂拥而入,把手里的材料放在爷爷面前,说什么快点签什么的。爷爷受不了了,颤抖着抬起了身子,嘶哑地喊滚!你们都滚!我只要小安安陪着我!”

“安安是爷爷给我取的小名,他说女孩也是有家的,没什么不一样。”

“那天晚上,爷爷说想送我一块手表,只属于我的手表。他说他要在上边刻上SpeciallyMadeforTheLusFamily,意思是我是陆家的人,永远都是,谁也不能否认。”

“你手上这个?”我问。

“嗯。”她摇了摇手,展示给我看。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起等那块表送来,他一天一天地盼,经常去看病房的门,”陆娅吸了一口气,“后来爷爷去世了,死在了手表送到的前一天。他闭眼前颤抖着拿下呼吸机,说小安安,对不起,我真是太懦弱了啊……”

“那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点情绪,可能是我不懂死亡吧,”她把一直拿着的餐刀放在了瓷盘上,“第二天手表送到了,我打开了盒子,发现里边有一张卡片。”

“写的什么?”

“写的是:小安安,送你这块手表没有不好的意思,手表是时间,我的时间没有了,但你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在以后的时光里,不要难过和悲伤,做你喜欢的事,你是陆家唯一的继承人,记得开心,记得快乐。”

“我忽然哭了。”陆娅说。

我没有给她递纸巾,她一直都是很淡然地讲这些事。没有哭,没有悲伤,只是平淡地去说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爷爷闭眼的那一刻我没有一点感觉。可是看到了卡片我忽然非常非常的难过。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天一夜,任谁喊都没开门。”

我听着她说这些话,忽然感觉餐厅的灯光变成无数的光线向我涌来,划过我身边。

我在光线里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房间。

女孩悲伤地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抱着膝盖,一个人不停地哭。等到声音嘶哑哭得累了,眼泪还是不停在流。

她的旁边放着一块手表和一张卡片,那代表着一个人一生都没有挽回的歉疚和悔恨。

“后来就在集团行将瓦解的时候,公司第二持股权的股东找到了爸爸,恳求他接手公司,他说这是爷爷最后的心愿。那个人是爷爷的战友,也是他一辈子中最信任的人。”

“其实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我希望以后我喜欢的人也要像我爸爸一样,”陆娅忽然又变回了那个小魔女,笑着叉起一块牛肉,大口吃了进去,“无论是不是富有,都会坚定地站在我身边,认真又专一。”

“被你说得好像格林童话。”我说。

“本姑娘就是在逃公主!”小魔女举起了钢叉。

“祝你以后找到你的蛤蟆。”

“什么蛤蟆?”

“青蛙王子,可不就是蛤蟆。”

“嘁。”她翻着白眼。

“侍其你知道么,”陆娅伸筷子去夹沙拉,“爷爷离开后,我一开始很难过,不想相信是真的。之后又浑浑噩噩地,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后来总是能想起来那段在病房里的时光。可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么?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肯定希望留下的人开心快乐啊对不对?”

“对对对,你说的都……”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些话,只是随口想回一句,可话却哽住了。

我忽然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路然消失之后我也是这样的,一开始发疯地去找,不想相信。后来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机械地活着,饭都不想吃。再后来总是能想起来我们在一起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唐小堂告诉你了?”我问。

“嗯,”小魔女点点头,“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侍其,开心点吧,你看本姑娘都陪着你逛街了。”

“谁陪谁逛街啊……”

我嘴上这么说,可我心里明白的,他们三个一直以来都想方设法地让我开心起来。

他们拉着我打游戏,在群里发各种段子,没事就拽着我朝KTV里跑。他们做我的粉丝啦啦队,其实远不止我的粉丝啦啦队。

可开心起来,真是有点难啊。

有一次小魔女邀请我们去坐海上邮轮,大洋公司的nautica号,她说邮轮上的助眠巧克力特别有名。

我吃了,可还是怎么都睡不着。

我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感觉自己像是《海上钢琴师》的1900。我失去了我的女孩,也许再没有归处。

“叮叮~”微信提示音忽然从我们俩的手机里传来,我还没打开,小魔女已经看完了。

“走吧,堂堂请我们去看脱口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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