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壶(1 / 2)

小雷家里有一把紫砂壶,放在母亲陪嫁的木制衣箱里。箱子是姥爷亲手用榆木枣木做的,通体黑漆,箱盖上有一缠枝荷花纹铜饰,一个铜制箭簇型锁搭,锁搭下是一黄铜锁扣。小雷小时候见过一把长柄铜锁锁住木箱,铜钥匙样子很奇怪,比现代的长,是青铜打制的,很像古人用的武器青铜戈,或者三国时吕布用的单枝方天画戟。钥柄是一花冠状纹饰,通体金黄。木箱八角各嵌精美的黄铜箔饰,保护箱角不被磕碰。

小时候箱内放着父母的应季衣物,随礼的布料,还有一把银制的童锁。那是姥姥送给小雷的“长命锁”,银制的锁链连着一个元宝状空心银锁,一面绘有麒麟图案,身披鳞甲昂首挺胸,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两边镌刻“麒麟献瑞”四字。一面画着缠枝牡丹图,牡丹上方有“福”字。银锁下坠有四个银铃铛,婴儿时小雷戴着银锁动起来就会“叮当”做响,环珮有声。

如今“长命锁”已不知所踪。那把姥姥送给母亲陪嫁的紫砂壶依然放在箱底。那把宜兴紫砂壶是姥姥家祖传遗物。红紫的壶面不复当年的光鲜,暗淡的紫红却蕴藏着历史的厚重。

姥姥姓张,名叫张秋芳,娘家住豫北张唐马村。姥姥家祖辈都是当地的大官僚大地主。姥姥家有一祖庙祠堂,里面供奉着先祖名人张缙彦,他在明朝崇祯年间曾官至吏部尚书,因此张家祠堂又叫做“尚书祠”。因他做官清廉刚直不阿得罪当朝宰相,贬官杭州刺史。后因清军入关,明朝亡国,张缙彦投靠洪承畴,作了清朝的官。张缙彦喜爱结交名士游山玩水呤诗作画,后因“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文字狱,举家流放“宁古塔”。“士可杀不可辱,士可辱不可改其志夺其节”,苦寒之地的张缙彦照样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写有(宁古塔山水记)(域外集)流传后世。

姥姥的爷爷时已家道中落,但依旧富甲一方。姥姥的爷爷是清光绪时的举人,当时也有千亩良田,丫鬟仆人无数。光饮茶的宜兴紫砂壶就有十个,饮龙井叫龙井壶,饮铁观音的叫观音壶,饮普洱茶的叫普洱壶,专壶专用。

姥姥的爷爷只有一子,从小娇生惯养,“千亩良田一根苗”,自然万般宠爱在一身。姥姥父亲从小侍宠而骄,不学无术,结交狐朋狗友,整天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姥姥六岁时,姥姥的父亲由于经常出入花街柳巷,又迷上吸大烟,年纪青青被掏空了身体,也掏空了祖业。“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姥姥的父亲嗜赌如命,败光了千亩良田,偷卖家里的古董珠宝。

姥姥的爷爷无奈将儿子用铁链锁在桂花树下,强制戒赌戒毒。姥姥的父亲身体瘦削孱弱,脖子上套着铁链,像一条丧家之犬倦卧树下,爷爷派专人每日给水给饭。姥姥的父亲开始大吵大嚷,后来破口大骂,再后来毒瘾发作时围着桂树满地打滚,指甲扣烂皮肤,牙齿咬破手臂,像饿极了的狼“嗷嗷嗷”叫,像一条两眼发红的疯狗见人就咬。姥姥的爷爷说“七七四十九天,如果不死瘾就戒了”。

一个月后的月圆之夜,姥姥的父亲双眼塌陷,毛发掉光,瘦的皮包骨头。秋夜凉风起,姥姥的父亲破衣烂衫倦在树下发抖,好像风中摇晃的火烛,一阵风来就会熄灭,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去。父亲到底是父亲,姥姥实在不忍心看到他就这样死去。“秋芳,秋芳,拿钥匙救我”,桂树下父亲有气无力的乞求。姥姥耳边响起爷爷的声音“谁放了他,谁就是家族的罪人,杖击一百,逐出家门”。姥姥的父亲又说“秋芳,好闺女,爹快死了,拿钥匙救爹”。姥姥想起骑在父亲脖子上大街看戏,想起父亲爬在地上让她当马骑,想起一家三口那些其乐融融快乐的回忆,双眼湿润,眼泪无声流下脸颊。她用小手擦干泪水,一咬牙转身跑入爷爷卧室。

铁链被打开,姥姥的爹双眼通红,脸上肌肉抖动,像一头被困一个月狡诈的饿狼重获新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踉踉跄跄跑到墙跟,翻墙而出直奔大烟馆。

清晨醒来,姥姥的爷爷见桂树下空空的铁链,知道大势已去,从此再也无力回天。医者治病之未,如今儿子已病入膏肓,纵使扁鹊再世也束手无策。

一个月后爷爷病倒了。丧葬那天,他唯一的儿子没来。街坊邻居议论纷纷“丧尽天良的儿子”,“富贵养逆子”“不忠不孝,连狗都不如”,观丧的人群中一白胡子老人连连叹气“逆子横行,家道不兴”。代替父亲披麻戴孝的姥姥走在送葬队伍前面,她手捧爷爷遗像,纸钱如雪漫天飞舞落地无声。姥姥泪已哭干,后悔自己那个月夜的慈悲同情心,害了功亏一篑的父亲,也害死了爷爷,害的家破人亡,自己才是家族罪人。

爷爷死后,姥姥的爹更加肆无忌惮,光明正大拿走家里财物,成了當铺常客。半年后房契地契也被抵押进當铺。

姥姥的爹赌钱和吸大烟卖光了房产和地产。此时姥姥已十六岁,身体发育的前突后翘,肤白貌美,长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东屯村有一个大土匪叫吕老大,新乡县那一片提起来无人不知,街上小孩哭闹劝不住,一提“吕老大来了”,小孩吓的立马停住哭闹,投进大人怀抱。吕老大从小跟武术名家刻苦学艺,打遍新乡县无敌手。还练有一手好枪法,号称“梅花五点枪”,吕老大黑布蒙着双眼,五米外随手向空扔出五枚铜钱,吕老大听声辩物,手中勃郎宁手枪“膨膨膨”连发五响,铜钱应声落地,枪枪击中钱心。吕老大手下有“五大金钢”,全是歃血为盟一个头磕到地的结拜兄弟,“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吕家军劫富济贫令地主豪强心惊胆战,令政府官员头疼不已。

有一次吕老大率吕家军去和获加县的“红枪会”火拼,重创“红枪会”,一把烧了“红枪会”老窝程操楼。回军路过张唐马村看见姥姥出门泼洗衣水,此时头发花白五十多岁的吕老大相中了年青漂亮的姥姥。吕老大问部下“这是谁家的俊闺女?”。有人笑着答“烟鬼张有廉家的”。

第二天媒婆烟馆里找到姥姥的爹。张有廉躺在炕上正在贪婪的吸着大烟,屋里烟气弥漫,满屋有一种诱人的异香。经过一场讨价还价,张有廉以五十块大洋将姥姥卖了,卖给吕老大做小妾。约定三天后花轿来接。

张家老仆人,感恩姥姥爷爷这么多年对他全家的照顾,悄悄将此事告诉了姥姥,并劝姥姥连夜赶快逃走,落入土匪之手只有身败名裂死路一条。

姥姥换了身破旧的讨饭衣,脸上摸上锅底灰,离家时背着一个破旧包袝,手里拿一根木棍一只破粗瓷碗。包袝里放着家里唯一剩下的那只宜兴紫砂壶。从此姥姥踏上了漫长艰辛危险的讨饭之路。

姥姥的爹花光了姥姥的卖身钱,吕老大挆掉了他的一只手。

一月后姥姥的爹死在大烟馆里,死时骨瘦如柴,剩下那只手还紧握着烟枪。

本家兄弟们用一张破席将他裹了,葬在村外乱坟岗,连祖坟都沒让他进。

一九三八年,蒋介石为了挽救国军败势,下令炸开了郑州花园口的黄河大堤。汹涌黄河水如脱缰的野马,豫北粮仓沃野千里大平原顿时变成了一片泽国,洪水所到之处墙倒屋塌。离黄河堤近的福宁集村,原本是中原闻名的“渔米之乡”“福居安宁”之地,洪水过后整个村庄被淹埋于泥沙之下。原本居民稠密的黄河北岸变成了荒无人烟的黄泛区。“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从原阳,延津,长垣,封丘走出一队队背井离乡拖家带口的乞讨大军。

一九四二年,姥姥十八岁。那年整个春天豫北地区几乎沒下雨,靠天吃饭的农民大部分冬小麦被旱死,欠收已成定局。临近夏收时,一场蝗灾断了农民最后一丝希望。铺天盖地,遮天蔽日的蝗虫,所到之处所有的绿色瞬时变成一片枯黄,庄稼颗粒无收,树皮和草根都被吃光。当时民间流传一句谚语“水旱黄汤,河南四荒”。

那一年的天灾人祸,河南饿死了300万人。

姥姥讨饭来到高庄村。二十岁的姥爷躺在破旧的屋里,守着最后一个红薯,等待着死亡来临。姥姥来到门前有气无力乞求“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我要饿死了”。姥爷挣扎着爬到门口,看到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姥姥,将仅剩的一个红薯递给她,也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姥姥。

姥姥将红薯掰开,将另一半递回给姥爷。俩人靠着墙坐地上,流着泪一口一口吃下半个红薯。憨厚老实心好的姥爷给了姥姥活下去的信心,善良贤惠坚强的姥姥给了姥爷活下去的希望。姥爷把家里的麻包剪成片,煮成一锅“麻包片汤”,用姥姥带来的紫砂壶烧一壶水。互相帮助互相鼓励着,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艰难的捱着日子。

值得庆幸的是,俩人都沒死。姥姥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了救自己命的这个憨厚的年青人。

姥姥有了孩子后,家里的开支大了。姥爷编些柳条筐进城去卖。临行前姥姥拉着姥爷的衣角嘱咐姥爷“货卖完,快回,外面不安全”。姥爷逗着姥姥怀里的儿子随口应着“放心吧,货卖完,赶早回来”。

挑着柳条筐进城的姥爷没想到,刚进城门口就被汤恩伯的部队抓了壮丁。心急如焚的姥爷知道,没有他家里的娘俩怎么活。一队持枪的士兵看着刚抓的一群壮丁向城里的兵营走。夹在人群中的姥爷看到邻村发小赵二,赵二和姥爷同岁,小时俩人一起放羊一起割猪草,赵二家里还有八十岁卧床的老娘,“赵二走了,老娘岂不活活饿死”姥爷这样想着,就想到了他的秋芳和他的孩子。赵二给姥爷使个眼色,姥爷心领神会,俩人并排走着,赵二低声说“前边十字路口东西两条斜街,我往西你往东,同时跑,跑一个算一个”。快到路口时,赵二已经蹭到队伍西边,姥爷忽然看到东边巷口有灯光,“一辆军车”。己经晚了。路西的赵二一个箭步跑了出去,快到巷口时,“膨膨膨”一阵枪响,赵二倒在巷口的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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