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闻奏事31(1 / 2)

李宪拱手作揖,向新荆告辞。他言至于此,觉得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如果说在大内时,新荆对他的反感来自于一个士子文官对阉人的惯性排斥,那么他现在感受到的抗拒,更多应该是来自于自己的官职。

所谓走马承受公事,其实是标准的天子耳目,可监察一州文武官员,有风闻奏事的权利;而在朝中,能有“风闻奏事”特权的,也不过只有台谏官员而已。

而“风闻奏事”,简单来说,就是可以直接根据道听途说的传闻对某位宋官发起检举,不必拿出真凭实据,不必给出传言来源,有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用署名;即使说错了,几乎也不用承担责任。

这项制度由宋仁宗时期出现,虽然保护了部分信息来源的安全,但也高度仰仗谏官自身的人品。所以御史人选,必须是官阶为太常博士以上的朝官,且经历至少两任通判。熙宁初年为了让新人(尤其是拥护变法的新人)进入朝堂,神宗破格放宽标准,允许从京官中遴选御史,但对入台谏系统的官员,仍慎之又慎。

——可如今李宪却能以宦官身份走捷径!说到底,这是天子为自己保留的诸多特权之一。皇帝本人无法离开大内,就让这些内侍代替自己走出宫去,借助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去看自己想看的,去听自己想听到的。

偶尔,也能借助他们的手,去拿起武器,去策马张弓,剑指北方。

……

新荆那种头疼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倒是能体会神宗在信息茧房里被各种消息缠绕的郁闷,但他现在更希望神宗用人不疑。毕竟神宗虽然安排王韶开边,但这一年,不仅往西北派来了宦官,还派来了外戚——刚刚说到的那位与王韶联手排挤向宝的主管西路羌部的高遵裕,就是当今高太后本人的伯父。

考虑到高太后本人对西北开边的态度,新荆和王韶这几个月的精力不得不平均为三份:一份是如何研究招抚藩部和新法在当地的推行,一份是如何缓和李师中对王韶的不满,另一份就是如何想尽办法把高遵裕拉拢成了自己人。

——这好不容易刚刚搞定外戚,我还得再去搞定内宦?!开什么玩笑!!

新荆送走了李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神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该平白无故突然派人来折腾自己,一定是王安石本人带给了年轻皇帝一些崭新的压力。

熙宁三年啊。新荆心想,台谏集体开火,我年初好像还真要辞官来着。

就因为这吗。新荆心中叹气,司马光不也在找你辞职?……

他想到这儿忽然又觉得心绪平和了。司马光的辞职,神宗同意了;而自己辞职,神宗坚决不收,派人多次来相府上慰问,前前后后送了不少东西,请他回来上班,甚至发手谕说自己身为皇帝却“失于详阅,今览之甚愧”,以帝王身份直接道歉,小心翼翼措辞,完全是学生姿态了。

因为皇帝哄人的态度过于鲜明,这段被记录史册,到了清朝时期,被另一个皇帝乾隆一边写阅读笔记一边怒骂大宋君臣都是一群疯子。

好。新荆思虑至此,定了定神。如果说神宗感觉自己这察访使回京安抚圣心,就能让他们帝相之间的感情相对稳定的话,自己跑这趟也算是值了。察访秦凤也好,走马承受公事也好,说到底是神宗对地方上的变法情况不放心。旧党天天说新法让百姓不堪其扰,神宗无法准确判断到底是夸大其词还是确实此事。九五之尊忧心天下,也不是坏事。

王韶第二天傍晚回到了秦州治所。他对京城来使不敢怠慢,几乎是星夜兼程。到了之后发现,除了来到此地的李宪,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知秦州李师中,秦凤路钤辖向宝,西路羌部主管高遵裕等人皆在场。

秦凤察访新荆也在,等王韶得了空,便向他请辞,说要回一趟汴京。

察访是新荆的差遣,他的本官仍为太子中允。太子中允是正八品的朝官,虽然不及李师中等人等级高,但属于京城系统;如果真的回京述职,以他太子中允的身份,是可以参加朝会的。

王韶感到了一丝异样。新荆这趟走得太突然了,他几个月前从京城来,跟自己说的是三年之内,哪怕西夏人突然倒戈帮助大宋杀向大辽,他也不会踏上回京之路;当时信誓旦旦,仿佛汴京城里有什么毒蛇猛兽;而他这段时间在西北确实拿出了长线计划,自己这趟去甘谷城,一是听说西兵不稳,需要派兵增援;第二就是因为新荆先前已经在极西的古渭寨搭了市易司的场地。

今年年初,他们已经和古渭的青唐祖、纳支蔺毡部和张香儿族互相认识,藩部区的青盐品质极佳,王韶允了几千贯的生意往来,还指望新荆从李师中库中掏出来,新荆这钱还没拿出,反倒要走人,未免有半途而废的不祥之兆。

新荆察觉到王韶脸色不悦。李宪仍很客气,但他的调查不是几日能结束的,需要地方上配合。他奉命来调查王韶递交中央的札子中提到的闲田是否达标,而给新荆的诰命,则是皇帝私下嘱托的,并没有走官方流程。今天又被新荆硬塞了回来,李宪无奈之余,也不能再勉强。

晚宴是李师中请的。王韶如坐针毡,硬挤出笑容把这饭陪到最后,等把各位领导和京城来使送走,他立刻把另一位京城来使堵在房中。

“这又是怎么回事?”王韶眼中有怒火,“你来的时候说你在这儿,皇帝绝不会有疑心;如今李宪来查的,又是什么!”

“你有什么好急的。”新荆心道,说你是武将你还不信,你比寻常武将更沉不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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