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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建功立业,也不要去报仇雪恨。

只需要安分地做一个安抚旧部的图章,就可以安享一世荣华。

……父兄鲜血上的安乐富足。

沈衡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激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或许是因为确实太冷了,呼出的气都带着白雾。

夜凉无星, 漆黑的天幕之下,连声虫鸣也无,静得让人发慌。

不过看守牢狱的狱卒早就习惯这阴森森的气氛。再加上这次的囚犯也很老实, 没大半夜的闹什么动静, 在这一片寂静中,他不由地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门扉打开的声响惊动了瞌睡中的人, 狱卒霍地起身、对着声响的方向抽刀出鞘,口中厉喝道:“什么人?!”

来人没有出声, 但是持刀的狱卒这会儿却清醒过来。

他借着那一点昏暗的油灯看清了门口人的长相,一时僵住,“将、将军?”

因为实在太意外,他在原地干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回刀入鞘。

倒是里面那个一直假寐的囚犯听到这动静,抬头往外看了一眼。锁链拖拽出一点细微的动静, 和狱卒那刀锷与鞘撞击的声音带出了一点奇异的共鸣。

顾易没什么怒气, 他对着狱卒点点头, 吩咐:“我有点话要问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里面那个住着单间牢房、享受单独看守待遇的囚犯:这次俘虏北邺大将,薄奚信。

狱卒连忙应声, “属下这就安排。”

说着,找着钥匙准备把人拉出来提审。

顾易摇了摇头, “不用, 就在这里。我单独问他几句话。”

狱卒当然不会对顾易的决定有什么质疑,也很敏锐地捕捉到‘单独’这个关键词,忙应声出去。

顾易缓步往牢边走去。

外面的门关上,凉夜的寒风随着门扉的开合灌进来一点, 又被关上的门阻隔在外。

牢房之内,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 一双皮靴出现视野范围内,薄奚信终于抬了头。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笑来,嗤道:“稀客啊,顾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薄奚信这么说着,人却在原地没有动,箕踞坐着,明明镣铐在身,却一副大爷的样子。

被抓时那股被羞辱的愤恨只是一瞬间,薄奚信脑子早就冷静下来,他看得出来顾易得把他送去金陵。南陈那个朝廷,说得好听点叫偏安一隅,难听了那就叫一群怂包。早些年还有人北伐之心,但是武康之乱后,朝廷光维持内部安定就够费心思了,根本没那个心思北上,薄奚信很确定自己最后能被安安稳稳地送回北邺。

能好好活着,谁也不想死,薄奚信冷静下来之后就没闹什么事了,安稳地等着自己被交换回去。

不过到底看顾易很不顺眼。

这会儿见着人,他就忍不住不阴不阳地刺了句。

顾易没有因为薄奚信的态度动怒。

他手抓着栏杆凑得离牢房更近了一点,低头看过去,语气平静地问:“你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薄奚信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嗯?”了一声。

顾易很平静地看着他,“你说、我父兄是怎么死的?”

薄奚信愣了好半天,像是才反应过来,缓慢的眨了下眼,却忍不住“哈”地一下笑出来。

他其实那会儿真没多想,就是机会到了、随口一挑拨,压根没指望顾易信什么。

毕竟敌军敌将的,换个位置、他也会把俘虏嘴里的话全当放屁。而且当年的事过去那么久了,这小崽子那会儿才多大?能指望他懂什么?又被陈朝养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就养熟了,难不成还真想着他掉过头去反咬一口?……没想到、居然真的能反咬了。

薄奚信笑声越来越大,人也前仰后合的、带着身上的镣铐碰撞着哗啦作响。

顾易冷着脸看他笑。

薄奚信笑了好一会儿才笑够了,也可能是这几日没吃饱饭力竭。

他终于没在原地坐着了,而是费力地挪动着身体,拖着沉重的镣铐凑到了监牢边。锁链限制了活动范围,但是薄奚信还在限定区域之内找到了一个离顾易最近的位置。

“你不知道吗?”他像是非常奇怪地反问了这么一句,紧接着露出了毫不掩饰地恶意笑容,“是南陈朝廷想要他们死啊。”

像是没看见顾易陡然僵住的神情,薄奚信像模像样地唏嘘感慨,“多可怜啊,你们顾家在外镇守边境、护卫疆土,可是南陈朝廷里的那些人却觉得你们拥兵自重、威胁到他们的地位了……你是在金陵长大的吧?是边境荒凉、顾老将军不忍心带你去呢?还是京里的人不放心,留下你当质子呢?”

顾易只觉得一点点凉意从手脚泛起,渗入四肢。

——是后者。

当年的顾易或许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有父亲在、有兄长在,他被保护地屏蔽在这一切的漩涡之外。可支撑保护骤然崩塌,一些并不美好的东西还是显露于眼前,现在的他能够非常确定,那是后者。

但这并不能作为任何“证据”。

武将在外,家眷被安置在京中是极其常见的做法。是保护,同时也是牵制。

薄奚信:“但他们还觉得不放心。毕竟兵卒是向自己效忠的最顺眼,权势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最舒服,所以顾家人就显得很碍事了。”

他发出点从鼻腔出的哼笑声,“你父兄恐怕没想到吧?他们在前面豁出命去守城,后头被他守的那些人、转眼就大军动向卖得一干二净。莫那娄隆恐怕和你爹前后脚收到的调兵战报……”

手脚依旧是冰凉的,但顾易发现自己这会儿非常冷静。

他很快就判断出来,薄奚信知道的也不多,因为他说得太含糊了。

想想也对,当年新离那一仗时,北邺其实是分兵而来,薄奚信是在西路攻打屯兴,他既不在新离战场、也非莫那娄隆麾下的嫡系亲信,不知道也很正常。

而且从薄奚信嘴里听来的话并不能全信。

这个人在故意激怒他,想要……

“你想要报复吗?”

顾易猜到了薄奚信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但是当这句话真的落入耳中的时候,他的瞳孔还是不自然地收缩了一下,仿佛听到了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低低的、仿佛魑魅絮语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你想让他们在你父兄坟前磕头认罪?你想血债血偿、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死去的将士吗?”

顾易的手指神经性地抽搐。

“你父兄埋骨地下、尸骸零落,可凶手却忝列朝堂、身居高位。这多不公平?他们该像是丧家之犬一样,肉袒而出、在刀口之下瑟瑟发抖才对。”

顾易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沸腾的情绪骤然冷却下去,但是又从滚烫变成了另一个冰冷的极端。

什么情况下,才能让一朝重臣狼狈至此?

自然是国破城陷、家国不存。

肉袒牵羊,是受降之礼。

顾易眼珠僵硬又迟滞的转着,目光缓缓落到牢中人身上。

薄奚信对上这视线,神情缓和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又似乎没有任何嘲讽意味,反倒看起来带着些年长者的宽慰。不仅如此,他还飞快地给出承诺,“北邺从不亏待功臣。事成之后,封你做‘陈公’如何?”

见顾易沉默着不说话,薄奚信不由地加码强调,“他们害死了你的父兄,和你可是不共戴天之仇。子报父仇,天经地义。”

脸上真有点同仇敌忾的愤怒。

顾易却没有跟着薄奚信的节奏走,而是突然开口问:“你说朝廷有人和莫那娄隆联系,既然如此,当年我父兄带兵西撤,莫那娄隆若是真有南下之心,该趁机拿下定丘,那才是剑指金陵、直逼王都……他不该在新离设伏。”

薄奚信没多想就给出了回答,“定丘城固,他怕陈军设伏,反被围了。”

顾易一顿。

这就有点微妙了,莫那娄隆并不完全信任陈朝内部给出来的消息,而是心有疑虑。而且薄奚信对莫那娄隆和陈朝有联系知道得那么清楚,说明这件事不仅仅只在新离一役,而是在更早之前。

顾易的情绪到现在还没法平稳下去,但是理智却从头到尾像是剖离出来一样冷静。

他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父兄对于朝廷真的全无防备吗?并不是。

那些家中的温情过往中,其实也能偶尔察觉一些紧绷的气氛。兄长和父亲吵过架、吵得很凶,父亲都动了家法。两人都就这些事情回避了他,但是顾易有时候还是能从兄长的态度中察觉到微妙的、对朝廷满不在乎的意味。不过兄长平常并不会把这些表现出来,他看起来总是恭敬又带着晚辈的谦谨,不管是对皇室宗亲、还是对朝中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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