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 2)

但是被他这么仔细观察的周行训情绪却很平静。战场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想要他命的人不知凡几,要是一个个计较过去早就累死了。

周行训耐着性子等到王昰说完,才淡淡地“嗯”了声,却是又问:“还有呢?”

他不觉得这事是那马仆自己的主意。想要他死的人那么多,可是多数人是不敢动手的——因为他们“怕”。

周行训打过很多的仗,他最知道这种畏惧心态对士气对战事的影响,它能让一只猛虎失去爪牙、能让百战之师在一瞬间溃散。更何况这人还并非什么猛虎、也不是什么百战精兵,只是一个马仆而已。

如果没有什么推动,他绝对不敢主动做什么的。

王昰连忙恭维:“陛下果真明鉴!臣在那人身上搜出了一个随身钱袋,料子贵重、非一个仆役所能有,其上刺绣样式少见且怪异,似是越地图腾。”

早些年趁着中原战乱的时候,南海王韩池在番禺悄悄称了帝,国号便是“越”。

如今新朝既立、各地节度使纷纷上表称臣,便是周遭政权也都自降一级,以国主自称,只是这大越朝仗着在极南之地、有吴楚蜀诸国相隔,仍旧以王朝正统自称,终岁不绝窥伺中原之心。

自居正统的“三朝元老”们对此冷冷嗤笑:化外蛮夷之地罢了,坐井观天、也敢垂涎中原之土?

只历了两朝的王昰在在座诸公面前只是个弟弟,他自然是不敢表露这些的,事实上他这会儿正心底冷汗着。

钱袋确实是从那马仆身上搜出来的,布料昂贵、图案少见也是事实。但是到底是不是南越之地的图腾么,这就有待商榷了……王昰也是听了大理寺里的一个老吏官随口感慨。

但如今顶头大大大上司都这么问了,那它今儿必须是越地图腾。

就是大越皇帝亲自来了,这也得是越地图腾!!

周行训倒不至于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正要说“把钱袋子拿来看看”却听见一声清脆的杯碟相碰的茶盏声——有人放下了茶杯。

事实上,从刚才开始,满屋惴惴不安的诸公中,有一个人一直格格不入。

张言进来的时候,这个人在喝茶,王昰跪下的时候、他在喝茶,等王昰安下心来解释调查进展的时候、他还在喝茶……

他一边喝,一边心道,这茶还怪不错的。

入口似有苦涩之感,但稍一体味便只觉浓浓茶香,那入口时的苦涩早就不见踪影,再细细回味,竟有清甜爽口之感。一杯茶,竟有了人生意蕴在其中。

杜广融琢磨着回头再去少府讨些个来。

不过少府那儿似乎也不多了,未必愿意给。

去找皇后?不好。

他毕竟是个外臣,不太方便。

回头去郑家瞧瞧吧。

当今皇后虽说是卢氏女,但到底是在郑家长大的,和谁更亲近、有好东西更愿意分谁一份自不必说。

问题得到解决,杜广融不由轻轻地舒了口气,顿觉口中的茶更是满齿留香起来。

然而不等他凝神仔细品味品味,就听见堂内的话题走向变得不对劲起来:这又是吴又是越的,这群人打算干什么呢?!

杜广融顿觉这口茶呷不下去了。

他飞快地环视堂内,发现满堂的相公居然没一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不由在心底暗叹:这帮人还是没摸清这位陛下的路数啊!

杜广融被迫放下手中茶盏。

杯碟相击的清脆响声在这寂静的议事堂内格外明显,诸位宰相不由都回头去看。虽然这位平素在政事堂里除了喝茶就是喝茶,但是在政事堂里诸位宰相没一个敢轻视他的。比起身家和履历都不怎么清白的诸公,这位可是正正经经在今上魏州起兵的就跟在身边的嫡系。政事堂里的诸位宰相全都被换了,这位主儿也能好好端端地坐着在里头:人家根本不是来干活的,是来看着他们干活的!他在陛下面前说一句话,比他们说了一百句都管用。

杜广融也确实只说了一句话,“如今天下民力甚劳,当安定休养、不宜轻起兵戈。”

都瞎么?没看见这位马上就要跳起来喊“征吴伐越”了?!还上赶着给这么个好战分子递送上门的开战理由?要知道、这位老老实实在长安呆了这一年多,人可都快憋疯了。

周行训听了这话眉头一挑,就要开口。

杜广融像是早有准备,慢吞吞地补上了后半句,“陛下明察,这话可不是臣说的。”

周行训神情微滞。

杜广融像是没察觉周行训的脸色,慢悠悠地又嗅了下茶香。

确实不是他说的。

有的人啊,就是拧巴。说他没有决断吧,他能抛下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为故朝殉节赴死;说他洒脱不拘吧,偏偏到末了还放不下看着长大的孩子,临终还不忘啰嗦两句、留点遗言……人心啊,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周行训最后还是没干什么一时情绪上头、领兵南下的冲动事。

他大清早跑了这么一趟政事堂,把疯马事件的调查情况问了个七七八八,回来之后便跟卢皎月一五一十地转述了。

“不是越就是楚。”以最终受益者倒推动手之人,有时候也不需要那么确凿的证据,周行训语气肯定,“如果我死了,他们自是安心。若是我因此恼怒,兴兵吴地,他们也能趁机谋得好处,说不定还打着趁虚而入、夺取中原的主意。”

卢皎月:“陛下能想通,再好不过。”

这可比让人牵着鼻子走好多了。在这种大事上,周行训一向靠得住。

卢皎月刚刚这么想着,就见周行训目光灼灼看过来,“阿嫦,三年、再过三年!”

卢皎月:“嗯?”

什么三年?

“朕答应过尚父,入主长安后,与民休息、五年之内不轻动兵戈。现如今已过去两年了。”

卢皎月:?

这计算方法不太对吧?

周行训是前年冬天兵入的长安,今年才开春,怎么看也不到“两年”吧?这是什么腊月底出生的孩子,过不了几天就虚岁两岁的谎言吗?

卢皎月正这么想着,却被对面的人拉住了手。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撞入了一双被阳光浸染成琥珀色的透亮眼眸。他脸上的神情既不是欣赏歌舞时的享受、也不是前一日游猎时的快活,而是一种更加灿烂夺目的光彩。

“不管吴楚国主还是越朝的皇帝,三年之后、朕要他们都来长安,当众叩拜、亲自向你赔罪!!”

一国之主作客邻国之都城,有也只有一种可能:兵败被俘。

而此时此刻,周行训说着这些,语气笃定地像是在陈述既定会发生的事实。

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孔沐浴在阳光之下,他脸上分明是少年式的意气风发,可是眼底却并非同为少年的骄狂。那是一种战场上特有的冷静镇定,是一次次生死带来的从容不迫,本该矛盾的气质在同一个人身上糅杂,折射出一种令人目眩的色彩,卢皎月甚至短暂地失语了片刻。

紧接着却见周行训扬起了灿灿笑意,语气轻快,“吴地的糖蟹天下一绝,我让他们送来长安给你尝。”

瞬间被拖回现实、还脸着地磕了一下的卢皎月:“……”

谁要吃那种黑暗料理啊?!!

疯马事件之后,南吴使者觉得自己死定了,说不定他死后吴国也要跟着一起完蛋。

使者其实并不在意江东的主人姓钱还是姓周,乱世之中,江东政权也是经年几易,大家都是讨口饭吃而已,谈不上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大雍若因此兴兵,他这“出使之罪”少不得累及家人,全族一定在吴国国灭之前被吴王屠戮干净。

这么一想,使者忍不住悲从中来。

就在使者思考自己要不要这么自我了结、让大王看着他为国尽忠的份上宽恕他家人,他人却被放出来了。

使者再三确认,自己真的是被放出来了,放回吴国。

也不是让他回禀吴王、宣开战之言,只是单纯把他放回去了!

这是什么宽宏雅量、人君之相啊!!

死里逃生,使者痛哭流涕,恨不得给周行训磕一个。

他也确实磕了。

叩谢圣恩的时候,感恩戴德、感激涕零,连声道着“陛下宽宏雅量、明察秋毫”,又说是“回去必当谏言,吴国与朝廷代代修好、岁岁纳贡!”,甚至还有“中原朝廷自古正统,前代多加封藩王拱卫中央,如今正行旧事之时,吴国亦是朝廷藩属之地,必行为人子之事,不敢稍有违逆”,很有点为了自己活命,不管他家大王死活的意思在了。

周行训笑答:“使君言重。当年绿林众为祸江东,乃钱公率人讨之,十三骑入寨,亲削贼首又收拢其部众,实是英雄人物,朕恨不能见见他的后人。”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