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村庄(1 / 1)

“我所拥有的恩典,我都愿给他们,换得他们的平安,救救他们…”,炙热的阳光下,一位白衣银发的女子在默默呢喃。在她身旁,躺着许多奄奄一息的人,有饥渴难耐的,有中了时疫的,有战争中受了伤的。战争终于还是打进了村子来,使本来就遭遇旱情的形势变得更加窘迫。越来越多的兵丁和老百姓,陆陆续续倒下了。

大地为外敌铁蹄所撕裂,城镇还在燃烧,缕缕黑烟滚滚翻腾,直上湛蓝的天空。仅有的麦田和扁豆都被踩踏进泥土,插在地上的刀和箭支经过鲜血浇灌,像是一夜之间长出了新的可怕作物。她骑马走过镇子,濒死的马儿抬头对她嘶鸣,负伤的人们有的在呻吟、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呼喊、有的在祈祷……削瘦饥饿但凶猛的狗群,正在他们中间闻闻嗅嗅,寻找可撕食的目标。天已近黄昏,没有防守的村子到了夜里恐怕还会引来更多凶猛野兽。这里还有活人,但多半是带着孩子的母亲、祖父辈的老人,还有残废或者懦夫。他们多数面无表情,死气沉沉。孩子有的在哭闹,有的则在死人堆里翻找什么……

“这是战争,战争就是这样。”,女子身边同样是白衣银发的男子说。他们下马,走到一个个伤者身旁看视。然后跪在他们身边,一边为他们敷上从高山之巅采来的神奇草药,一边一只手按在伤者的额头,呼唤他们:“醒来,你的敌人已经离去”,“醒来,不要再在黑暗里行走”……随着夜色来临,有狼嚎的声音越来越靠近。“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了。”男子说。然后,他拿了几片叶子摊在掌心,朝它们吹了吹气,接着揉碎,周围的空气登时充满了一股清新的生机,仿佛空气本身苏醒了,跳动起来,闪耀着平安喜乐的火花。他将碎叶子放到女子递过来的一碗热水里,立刻,每个嗅到这香气的人,都似乎回忆起某片土地上晶莹的露珠、阳光明媚的清晨、万里无云的天空、雨滴闪烁的玫瑰花瓣……。女子看着这些正在经历伤痛的病人,轻轻拉起他们的手,为他们每一个人祝祷:“我所拥有的恩典,我都愿给他们……”。每一个伤者都慢慢平静下来,慢慢进入了安稳香甜的睡眠。再不多时,他们就会醒来。如果他们的灵魂听到了光明的呼唤,选择归回的话。

夜幕里,男子和女子都没有带灯火,然而行走时,他们周身却像是环绕着月亮升起前烘托山岭轮廓的微光。

“我们该离开了。”,经过这一番医治,他们的身心都疲惫了。他们披上斗篷裹住自己,上马静悄悄出村镇去,就在天亮之前。到了早晨,村镇上仍然飘扬着宣王朝的旗帜,宣王派来的后续部队赶来保护他们了。人们抬头望见,都纳闷昨天的战争是否只是一场梦,因为很多人都平安无事,只是城镇俨然成了废墟。人们好像都失去了某一部分重要的记忆。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寒冬。村子在这几个月里,得到了短暂的休养生息。人们重新修建房屋,种植粮食。很多人很快淡忘了战争大难不死的感恩,因为活着又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呢……旱灾、战争、官兵盘剥、寒冬来临……谁也不敢说,活着是不是一定比死去好过一些。老李头吸着旱烟,坐在自家门口,蓬乱的眉头和胡须里低沉着一张黝黑干瘦的脸。地窖里的存粮不多了。一家老小要怎么挨过这个严冬?他苦苦思索着。旱烟抽了一支又一支。

他叫李国安,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李头,但其实他也才四十刚过的年纪。不过苦日子过得多了,人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些。在这个年岁,他跟村子里许多同龄人一样,上有老下有小。老母王氏,已近花甲之年,身体倒还硬朗,常帮着家里各种活计,辛勤料理家事。内人申氏为他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刚满百天。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一个“外人”——叫作李小满。小满是个孤儿,跟老李头家大儿子年龄相仿,约摸八九岁的样子。说是相仿,是因为这孩子出生年月日不详。

那一年,是申氏嫁过来的第五年。年成特别好,处处是丰收的喜庆景象。申氏趁着冬日里农闲,带着孩子走远路归宁父母。回来的时候路上因为有事耽搁,天黑了还没到家。两村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是因为隔着绵延起伏的山脉,和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翻山越岭,出了村子走上十来里地也看不见半个人影。路过一片坟场时,天已经全黑了。平日里这里便寂静无声。这时申氏提着风灯走过时,月冷星寒,阴风嗖嗖得刮着,坟堆里跳动着片片磷火,不时有几声叽叽咕咕的鸟叫声响起。她虽然自幼在乡野长大,常在山里面跟着母家哥哥们在山里耍,见惯了蛇虫鼠蚁,胆子甚至比一般男子都大。可看着手里的风灯忽明忽暗,随时都可能熄灭,心里还是毛毛的。不由得也加快了脚步,背上的孩子已经睡熟了,发出轻柔而平缓的呼吸声。孩子是这样的,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母亲在的地方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同样,孩子也让母亲的心安稳,孩子的存在也让母亲变得更加勇敢,不管她本来多么柔弱……

突然,她听到林子里有声音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走……她吓了一跳,又镇静下来仔细听,可是那声音又消失了。她继续走,那个声音又出现,她停下,那个声音也停下……几个回合后,终于,她举起风灯,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大声说:“出来!”,就着灯光她看到一团圆乎乎的小白影,在矮矮的灌木丛中蹲了下去。她又大声呎喝说:“出来!我看见你了!”———那团白影慢慢站了起来,慢慢跨出灌木丛走向她,吓得申氏也不由得直往后退。待它越来越靠近,在灯光下越来越清晰,这团白影竟是个毛头毛脸的男孩子,浑身脏兮兮得,衣衫褴褛,露出来的皮肉上被树枝刮满了伤痕。

灯光下那男孩子羞怯得低下头,或许因为害怕还有寒冷,只见他双臂紧紧抱着自己,慢慢蹲在地上,把头埋进破衣服里。申氏打量他和自己家娃差不多大,不知怎么会在这荒山野岭里。看他可怜巴巴,心下恐惧渐消,竟生出无限怜悯之情。她半蹲身子,无限温柔得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的?你父亲娘亲他们呢?”,小孩子听她说话,就抬起头看她,那双眼睛像深不见底、人见人爱的湖里的湖水那样闪亮。他站起来,笑呵呵的,满脸发光,一头乱发。蓦得,他伸出手掌,发出稚嫩的声音对她说:“娘亲吃。娘亲吃。”,申氏低头看时,发现孩子两只小手里塞满了祭祀用的点心果品。

申氏牵着他一起回家,走到半路上碰到来接他们母子的老李头,就把怎么遇到这可怜孩子的事说给李头听。申氏心慈,自从嫁到他们李家来,素日里怜贫惜贱、慈老爱幼,村里人无不称赞。老李头听她说想要暂时收养这个孤儿,一边为他寻找亲生爹娘。又寻思着,近年来年成好,日子过得也丰足,不仅田里庄稼连年丰收,村子附近的山也富,山货很多,河里还可以捞鱼,多一个孩子,倒不愁吃不饱饭,还可以给大宝当玩伴……想着想着就一口应了。因这孩子衣服兜里有一锦帕,上面以上等针线绣着一个“满”字,于是申氏给他取名“小满”。

可如今情况确是大不一样了。父亲去世后,他每天都会在母亲晚上入睡前和清早起床后到老人家里屋里坐坐,说说话,以尽孝道。最近老人家常一边叹气一边在他耳边念叨:“家里米粮眼下看着不够吃了,隔壁老樊家的大孩子已经准备出山讨饭去……你也该拿个准儿,看看打发那孩子去到哪里才好……”

老李头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他叫醒那孩子,拿饼和一皮带水搭在他肩膀上,打发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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