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人间（2 / 2）

后来，他发现他叔欠的钱，比死后留下的遗产还多，几乎成倍数。这种遗产没人敢继承。

那些亲戚大约是白哭了，真造孽。

光影扭转，这年他二十岁，老叔死在三年前，他高考那年。

冬夜冷风，大雨磅礴，他孤身走出清吧（酒吧的一种），在雨中走了一阵，来到无人的街角。他环顾四周，深夜寂然，附近没有开门营业的商铺。

他是个消极的家伙，从不主动帮谁，但也从来不麻烦别人。他叔除外。说来可笑，他既无力为善亦无力作恶。

这辈子他大约不能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也算勉强。

无可奈何，消极成了他面世的态度。人活在世上，最应该注意的便是不打扰、妨碍他人。

他再次四下看了一圈，确认自己的行为不会严重影响到他人后，脱掉因雨水浸湿而变得厚重的羽绒服，缓缓坐在地上。

此时他已无情绪与耐心估计所有。

他抬起头，骤雨如幕，冥冥瀰瀰，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他仿佛看见暴雨般的流光自穹顶落下。

雨丝划过他的脸颊，落入因路面垫层的高差而形成的垂直细流，一股一股朝排水口流去。

路灯投下倒影，在小股水流中歪斜、扭曲，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微颤抖，鼻尖轻动，嗅着雨天独有的腥味，不期然放声大笑。

生活的苦难就像零星的雨点，和风的日子它躲在云里，不动声色；多云的阴天它蠢蠢欲动，淫雨一来，便一股脑涌出，落在身上，浸透了衣物，重量压在心里。

他死了，就像雨丝汇入细流，水消失在水里。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死去的人不值得悼念，也找不着痕迹。

狂乱的笑声伴同淅沥的雨声，格外诡异。笑着笑着他又大哭起来，继而又笑。

偶有行人撑伞路过，面露嫌弃，快步踩着靴子在雨中奔走，避之不及。

遇见疯子必要避而远之。

世人都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一个疯子首先是个疯子，其次才是他为什么疯了。人向来不会主动去了解、帮助他人，除非怀有某种目的，或正当或可憎。

终于画面中的他累了，雨也停了，他起身离开。

在冬夜，他终于知道，他的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3】

光影消散，立地有新的光团显现，速即炸裂。他察觉到此时他的记忆发生了错乱，一如这个外形怪异的光团，混沌无序。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崭新画面映现眼前，在错乱的时间线里逐渐联贯......

惯于平庸的人是不愿意经历重大改变的，因为他们已经以一种确定的方式生活，无论好坏，都成定局。在他们看来，再徒耗精神寻求另一种生活方式无异于疯人之举。

他们甘愿平庸的活着，然后死去。

可惜生活不是既定的话本，没有天选的主角也没有一层不变得配角。

生活终会推着人向前，当你的行途拉长，一些经历的事会刻在心上，或好或坏，煎炸、烘烤你那颗原本柔软的心，直到烧成黑色，塑造成发出刺鼻焦味的煤炭。

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

人终归有离场的一天。

他叔死后，他毫不意外地发了笔死人财。

虽然事故是他老叔的主要责，并且保险公司已经赔付其他受害者很多钱。但耐不住他叔买的保险多又全。这个时期老叔甚至借钱买保险，他叔的保险多到让人怀疑他是早有预谋。

于是，他叔离世后，几个保险公司和他展开了长达一年的拉锯战，一个夏天替代了另一个夏天。期间保险公司作过多次意外鉴定，结果无一不表明他叔确实是意外身亡。

死亡不期而至，他很难断言死神的秉性偏于残酷还是仁慈。

成长是一笔交易，每个人都需要付出的价码，只是有些人的轻，有些人的重。

不管怎么说，人寿保险及其他几个杂七杂八的保险公司含泪赔了他一大笔钱。

他记得去找保险公司代表签字领款时，那个穿着形似大堂经理的家伙一脸关怀地对他说，“孩子，你要向前看，金钱是粪土，家人健康活着才最重要哩。”

这话平日里长吁短叹没什么毛病，可放在他领死者赔偿时说就显得不那么真诚了。

末了，这经理还语重心长地让他将钱款看好别丢了。

所幸借这‘大堂经理’的人生哲言，钱等于屎。屎的味道冲，亲戚们的鼻子又很灵，闻着味儿便来了。

他们有着坟前痛哭时的热情，有着血浓于水的含情脉脉。

他们嘘寒问暖，他们甚至视金钱如粪土，皆向他表示自己不图钱财只看亲情。

多么高尚的可人儿啊。他一度为他们的善良感动，但现实总令人扼腕叹息。

在这个他们关怀备至的寒冬时节，钱已不在他手。

事实上，在他获得赔款后不久，这笔钱就被一个不知道是开发商还是银行职员的家伙忽悠去全款还完了一个烂尾楼的房贷。

这倒不是那人诈骗他。

那个烂尾楼早在他叔决定入股房地产项目时便交付了首款。

那时他叔觉得入股房地产项目肯定稳赚不赔，心情大好之下为他交付了定金，在市中心靠近核心地段的地方整了一套期房。

据他叔说，买给他结婚用，房贷可以分期慢慢付，但结婚时一定要有房绝不能让人看扁咯。

他虽然穷，但意外地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活在当今社会，接受了最为传统的价值观，一个活生生的地地道道的中国式老农民形象！可悲的自尊心。

可惜，事不遂人愿，项目垮了，人也死了，房子没有意外地烂尾了。

一切那么的不真实，又那么的合乎情理，那年疫情，房开商跳了不少。

事实令人扼腕叹息，却不值得分毫怜悯。没有大心脏就别去碰那些收益与风险成正比的行当。俗话说‘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祖国人不骗祖国人。

他叔死的悲哀，他亦活得可悲。

因为事后他才知道，那时全款买的烂尾楼，是额外交付了利息的，没错，是利息，全款补交后仍付了贷款十多年才有的利息，差不多赶上本金了。

银行放房贷通常不允许贷款人提前清偿，不然银行会少收很多利息，银行可不吃这个亏。

当然你如果愿意提前付款且一并交付利息的话，银行也是愿意让你占点便宜的。

不是，谁家好人能付十多年利息，全款买烂尾楼啊。

哈哈哈哈哈哈！

他么的，太抽象了，想到这事他就想笑。

怎么能被忽悠的这么惨呢，像个睿智……

唉，须当说明，他是睿智不假，但锅他不能全背，要知道忽悠他的那个家伙是个绝对的高手。

厄尔站定在光影消退的黑暗中，他想起了一个本该遗忘的家伙，一个让他彻底成为厄尔的家伙，扭曲光团显露，画面随之呈现……纯真的信赖之心，果然是罪恶的源泉。

【1】《22/7》

【2】《绿皮书》

【3】《夏天集》

【4】《人间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