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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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他主动去蔺四那打听了下闵长乐。这才方知,这位闵老板如今已跻身于都城的权贵中心,身价翻升,炙手可热,早已今非昔比。他帮助达官贵人理财,取得巨资,名下经营着日城不少商行旺铺,与此同时,他利用凌霄河直通南海的便利出海通番,贸易珠宝瓷器、犀角香料这类贵重商品,竞以求富为务,利润颇丰,短短几年家产已超过千万,闻名于都城。而虽经手累万铜臭,他却风雅健谈、气质不俗,能迎合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亦能笼络恃才傲物的文人学士,是以虽是商贾之身份,但人人都夸他有雅士之质。他年过而立,风华正茂,财力通天,美名又在日城久传,正是姑娘们眼中的完美男人,贵族嫁女的首选金龟婿。但是,最起码在这几年中,是没有几个媒婆敢上门为他说亲的————因为,他是被东陆王看中的“准驸马”。

人人都知现任东陆王有五个子女,其中最为他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二女东方堇。这位二公主从小就聪颖好学,惊才绝艳,有着男儿莫及的凌云之志。虽贵为一国公主,却粗茶淡饭,不沾胭脂,一心想要修行仙法,超凡脱俗于人世,不愿如凡间妇人一般以夫为纲、嫁人生子,遂在十七岁时向东王请愿去竹虚峰修习仙道。东王爱女至深,便力排众议为她开创先河,允她北上。而东王虽胸怀广阔,尊重其愿,允她上竹虚仙峰修行清法,却也还是如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希望爱女能在修行过程中自己打消遁入道门之心,回归人世,拥有凡人之喜乐,所以每年便会派人请其下山回宫,并召世家子弟与其论道座谈,赏花踏青,试图召到一个能与其培养出感情的驸马,将其挽留于人世。而这样清冷至极,可谓不食人间烟火的二公主,虽顾念父恩,愿意每年仲春应召下山,但这也不代表她的心也跟着回归了人世。她不会给家财万贯的贵族子弟笑脸,也不为才学有名的文人学士所讨好,无论是曲水流觞,还是座谈论道,多是她舌辩群雄,惊艳四座,无人能媲美她的才学能力,抵达她的人生境界。三年之后,幻想被仙子般的公主赏识而成为驸马的人们散得差不多了,公主也推迟了归期,每两年才回宫一次。随着她修行的由浅入深,以后必然会进一步延长归期,常住山上。为此,满朝文武皆为东王的深沉父爱叹息,但无一人可为一国之君的解忧————直到闵老板出现。

而闵老板这人,非但得到了一心向道的二公主的青睐,甚至还是二公主主动在东陆王面前提起的。彼时春末,在送别二公主的宫廷宴会上,二公主说自己在竹虚山上修行已三载,每年回宫都是不同的心境,试教场上之人以一个字来概括她今时的心境。有人说“悟”,有人说“退”,有人说“茫”,公主皆摇头否定,最后只说“有一个人答对了,是为‘畏’”。而当东陆王问此人是谁时,二公主只说其人并不在场,是她的一位友人,姓闵,名长乐,为流离于日城,有家而不归之人士。随后二公主为东王斟酒,向其叩首拜别。东陆王因为爱女临别前这犹显特意的引荐而复念了一遍闵长乐之名,望着杯中酒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在送走二公主后便召其入宫。其后无人知晓东王和当时还不名一文的闵老板具体谈了什么,但人人都说闵老板得到了东王的赏赐,价值千金,这笔钱也成了闵老板在日城发家致富的根基。达官显贵们倾慕于二公主的才名,在意于东陆王的态度,所以认为闵长乐非同常人,也是人中龙凤,遂而信任他的才学,放心对他进行投资,自愿为他在日城铺就了一条财源广进的坦路。同时,人们也是爱八卦的,所以每逢有闵老板参加的宴会,便会有人有意无意地向他探问当年之细节,试图问出他是怎么得到的那位二公主的赏识,更有不怀好意者,会挂着坏笑故意问他,当年在都城传得纷纷扬扬的,那个在固亲王举办的宴会上和公主举止亲密的男子是不是就是他。而每被提及这样的问题,闵老板都只有一个回答,只说“二公主姱容修态,与天争命,是世间难有的奇女子。闵某尊重二公主的意愿和想法,所以才能得到二公主的尊重和厚待。而闵某平凡庸俗,远非能被二公主所倾慕的男子,故而今生只愿匍匐为石为公主垫脚,以助公主更接近她所仰望的青天一分,万万不敢高攀”。

听蔺四说了这些,他在心里对这个两个“故人”的印象又加深了几分,便也由此想起,他当年与这两人的“交手”————

七年前,东南两国水师再次联防,开始大规模的海上剿匪行动,东洋海盗联盟遭受重点打击,势力范围缩小,活动得日益艰难,海赖帮作为联盟之首,除了加大对内部的动员和威慑,加重对叛帮之人的惩罚,暗地里则秘密培养起工匠,为增强海战能力不断研发起火器技术。可筹谋多时,新器即成,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一个名叫黄沙子的赌徒挺身走险闯入火器室,枪杀全部的工匠并盗走了图纸,临走前还用一把火将火器室内所有的新型火器化为灰烬。他作为帮主,在盛怒之下对这明知故犯的叛徒下了十方追杀令,并亲自参与对其的追杀行动。而待他带人追踪到星城,却发现这个带着图纸本打算和双头蛇帮做交易的叛徒又因不满对方报价而杀死对方使者潜逃,双头蛇帮的帮主奎龙比他还怒火滔天,直言要剥了那厮的皮再把其丢到黑龙潭喂蛇,给他家祖爷爷换个“龙宫”,比海赖帮阵仗更浩大地通缉起那粒“黄沙”。可这个黄沙子着实有些能耐,人如其名,在东海霸主和河海地头蛇的联名通缉下还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一粒黄沙匿入沙海一般隐匿于东陆。而后时逾两年,海赖帮顺藤摸瓜,一路探查,终于在东陆的首都日城探到了那叛徒的蛛丝马迹,于是他叫赖银发驻守帮内,自己则亲赴都城处决那对海赖帮造成极大危害的叛徒。琼娘不放心他,说什么都要跟着过去,他拗不过她,便带着她和几个信得过的好手一起行动。然而,他们一路隐姓埋名、伪造身份,一个月后虽顺利抵达了日城,那给他们传递情报的帮内探子却忽然没了消息。他直觉这趟行动会有危险,便找了个理由打发琼娘,叫她带着温驰宝藏图去日城找线索,从而令其脱离队伍。

随后,他带着人又在日城潜伏打探了近半个月,终于确定了帮内探子系被那叛徒发现并杀掉,所以无法联络。同时,他也锁定了那个叛徒在日城新获得的身份和住址——这叛徒在逃亡到日城之后,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但八成是找到买家卖掉了那张机密的火器制造图,从而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商,并买下了日城东市南街的一个旺铺经营起皮肉生意。既确定了那叛徒所在,他马不停蹄地带人去那青楼埋伏,但最终竟也迟了一步————在他们赶到黄沙子身边时,对方竟然已经死了,看其死亡程度,少说死了有三天以上。而可说庆幸的一点是,这个背叛了东海霸主和河海地头蛇两大匪帮还能东投西窜苟活数年的黄沙子,还是有点能耐的。其在死之前留下了一封密信,信中写明了其将海赖帮的火器图纸带到日城后交易的对象,也写清了在其发现海赖帮的探子已经追踪到自己后,那金主是为了灭口而对其下了杀手…………最后拿着那封牵系着东陆未来命运的密信,他对手下下了新的命令。

几天后,入夜,他来到固亲王府。固亲王,也就是现任东陆王的兄弟,同样有着东陆国国姓的东方固,派人暗中从黄沙子手中交易到火器图纸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上界之神为了维持下界安宁,不让下界被火炮轰炸成浮尸遍野的炼狱,便在火器技术已经被研发出来的情况下还是明令规定下界各国实行枪禁炮禁。为了叫各国王室配合这一政策,便高抬一手,只允许各国的统治者留下几支私人枪支,叫他们用以在兵变之时维持自己的统治。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开始被允许留存在各国王室手里的枪支弹药数目,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究竟有没有变化,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火器既然已被发明,便会不断改进,不断提高其杀伤力。在三不管地带猖獗违法又对远程火炮有技术需求的海盗们便成了推动神传世界火器技术发展的最有力对象。而固亲王要想继承大统,还需遵守上神的禁令,不得在下界发动以枪支弹药主导的大规模战争。因此他只能曲线谋国,比如,收买几个不怕死的死士,拿着通过海赖帮图纸制造的比起市面上所流通的枪支更便于携带隐藏的新型火器潜入东王宫,一口气杀死现任东陆王和他的儿子。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即使会受人诟病,只要没有证据,按照传统他必然是下一任东陆王。

那么,东陆王的改换对法外之徒海赖帮又有影响呢?首先,若是现任东陆王死于这新型火器的刺杀,按程序要为下任东陆王授冠的上界仙神肯定会重视此事,遣仙使调查枪支来源,介时东方固必然会来个祸水西引,把刺杀之事嫁祸到海赖帮头上。海赖帮虽然是法外之徒,又有先进的枪支火炮为武器,但也只是自己偷偷摸摸用,可不敢和那些用法术就可以凭空造“炸弹”的神仙明面作对。若被骁仙军盯上,海赖帮必然会面临灭帮之灾,所以他必须避免这种事发生。其次,海赖帮耗费多年财力人力制造的图纸,他可做不到将其无偿献给他人。他向来睚眦必报,既然黄沙子被固亲王所杀,其之死罪便由固亲王来偿,这个道理也没什么毛病。故而他安排好人手在固亲王身边潜伏探查,在得知固亲王拿到火器图纸似乎又有打算拿着图纸和另外的某个势力做交易,并没有立刻着人依图制造后,便和一个身手不逊于他的手下一同夜闯了固亲王府——一人负责暗杀固亲王,另一人则负责找回图纸。

彼时固亲王府夜宴宾客,正是他们筹谋多时的最佳行动机会。由于图纸的机密性,所以他决定还是自己亲自找回,便在那晚潜入固亲王府后直奔东方固的书房。却不曾想,在他翻找书柜之时,会有个人推开书房的房门,和他同样蹑手蹑脚地进入一片漆黑的书房————

他听力敏锐,身手也灵敏,所以在那人站在房门前时便停下翻找,悄无声息地躲藏于黑暗中。而来者竟也感官敏锐,机敏非常。在他明明已于其进门之前尽量将被他动过的物件复位的情况下,对方却能在翻过几个抽屉后迅速察觉出有人在其来之前动过这些物体,从而察觉到他的存在。他们在黑暗中交起手来,不出几下,他便发现这个和他动手的人是个女子,出招方式虽然轻巧迅捷但缺乏实战经验,因此不会是他的对手。四招之后,他便迅速将其制服,一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将其按在书架上,低声质问她的来历和目的。

对方起初不语,他便加深力道,紧扼其后将其从地上提起。他本没想过杀人,只是打算威慑一下对方,而对方却以为自己要被这样杀掉了,竟在挣扎中捻指向他弹出一个风系咒法。他躲闪不及,径直被这股劲风击飞,立刻撞倒了正在自己背后的博物架。瓷器破碎的尖锐声音很快就引来了院中巡逻的侍卫。他暂时顾不得那女子,随即提起刀站到门扉后,待外面的人进来探查便一刀一个,迅速解决。等到他摆脱了差点被“瓮中捉鳖”的局面后,再转头,那女子竟已跳窗逃走,只留一个消失在窗边的背影。他夜视能力极好,立刻看出了那女子一瘸一拐逃走时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待他再环顾四周,便看到书桌边的地上多了一只朱红色的毛笔。而那支笔剔红梅花纹,奢华贵重,尚未开锋,平日里定然是用笔匣加以盛纳。如今笔落而盒无,必然是有人拿走了盒子。他顾不得细想,直觉那个女子所拿走的笔匣即是他今晚的目标,于是立即沿着同样的路线翻窗,朝着彼女逃走的方向追去——

运用功法从暗林中穿行,他步履点地,每一步落在草地上都像点在水面的涟漪一般,悄然无声而又迅速波漾四方。而那人知道自己在被死神追踪,也逃得更加慌张。被其衣角擦过的紫堇花丛夜露倾洒,花瓣凋落,又被他迅疾的步履所带来的夜风反向抵消,渐止摇曳。在他即将追上她的那一刻,她已逃到了灯火通明而略有人迹之处。他只能躲在花丛的阴翳后,看着她紫裙上的金线花纹在院中立柱灯的照映下流光熠熠,听着沿着花园小路提灯而来的婢女们叫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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