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我希望他死”

被这些话惊到跌坐倒地、发出声响的他,看到母亲回头——沐浴着明月天光,她满脸是泪,白衣素颜,轻蹙峨眉,好像大士敛目,悲悯众生。而在看到他,知晓他听到了自己对他的“怨恨”后,她没有来扶,不发一声。同舱玩伴的母亲非常尴尬地来回看了眼他们母子,随后还是耐不住母性,选择先来扶起幼小的他,并连声安慰。而她,眉头舒展,以指抹泪,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无情冷漠,像是在看陌生人家哭闹的小孩……

……那一刻。

悬挂在天上象征团圆的明亮圆轮在他眼中无限拉长,瞬息变成一道震耳欲聋的白雷,劈天斩地而下,顷刻间便撕裂了温柔的月夜,砸碎了平静的海波。

那一刻,好似天地间所有的风浪都怒啸着冲撞向他所在的船,撼摇着他脚下唯一的“陆”。“风雨”兜头打湿他的脸庞,他看着汹涌的汪洋嚎啕大哭,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被安抚住的。只记得,自己哭到最后,心中空无一物,眉头舒展,面无表情,即使不用镜子映照,也应是和那人一样的漠然沉寂。

……

此后,他的母亲便当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如旧似修行的大士觉者,悲悯而又沉静地照料着他,他也自觉地再也没有提起那一天。而他的成熟和早慧,已从那一刻而起;他的童真和快乐,亦从那一刻而终。那之后他再也不像寻常孩子一样爱说爱笑。他和他那安静沉默、始终白衣的母亲在抵达东陆后所开始的新的生活,也不过是定居在东陆海边的某个小渔村,像是一对下凡受苦历劫的圣母圣童一样,彼此牵绊又充满隔阂。虽然吃得也是凡俗苦,受得也是世道罪,但始终……与常人有别。

人类活着最殷切的渴望,即是得到他人的认可与肯定。虽然就连他的同胞血亲都打心眼地认为他无情无爱,不好相与,他也自认从没有付诸过真心于外人,谁都不爱……但他终究也曾,渴望过他人的信任和关怀。

但生身之父母尚且不愿给予他的感情,他人又怎会无偿馈赠?

随着年龄增长,流传在他血脉中的基因作用得愈发明显,叫他的外貌越发异乎同村孩童,甚至是普通人——他,发棕微卷,目深鼻隆,有着显眼的南陆人样貌特征。这种在体格、相貌上与东陆人对比明显的差异,已经足够叫他在耳目闭塞、多嘴多舌的小渔村里备受指点,而他偏生又是个天生的异瞳,一只眼睛蔚蓝如海,一只眼睛琥珀淡金。越是长大,这两只眼睛间的色差便越发明显,叫向来排斥异类的凡人心生恐惧。母亲只能叫他从四岁起便戴上单只的眼罩,对外谎称他眼睛受伤,是个独目的“残疾”。不过即使如此,无论是“异瞳”,还是“异族”,还是“残疾”,这些词汇中的每一个,单单列出便足够叫他被同村孩童排挤。加在一起,便早早注定了他童年之黯淡,少年之沉重,成长之艰辛。

为了躲避同龄孩童的嘲弄和大人的鄙夷,也为了给母亲减少些麻烦,少在她面前“碍眼”,他鲜少出门,常坐家中,待在屋里光线最昏暗的角落,呆呆地看着窗边阳光洒落之处。屋外日头东升西落,屋内流光轮转不休,光柱之间尘埃纷乱,灿金点点,是迷幻而又幽然的景致,他百看不厌。而当家里无人,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慢慢把自己挪转到窗边,对着那道光伸出手——阳光落在他掌心,光尘如金沙般流绕指尖,仿佛只要他合拢掌心,便能捉住一丝暖意。

但他绝不会试图去抓住这份暖意。

因为——那时的他坚信自己不配拥有。身边也没有人告诉他,他值得拥有。

……

什么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没有的人比拥有的人更清楚。

永远是没有的人,比拥有的人更清楚。

所以,当那道温暖的“光”真的出现在窗外,笑着招呼自己走出阴暗的时候,他比谁都想要抓住——以至于,影响了许多人的一生。

……

第一次看到赖惊涛,他就觉察到了这个男人对自己母亲有着炽热无比的感情——这个生长在东陆海边、毛毛躁躁但耿直豪爽的东陆硬汉,对他同样是东陆人血统,但从小在南陆修习因轮宗【伏法】以至于东陆话还说不熟练的母亲慕漪涟,明显是一见倾心,一眼万年。自带着帮众来村子里和敌对的吞鲸帮火拼过一回后,这个才继任海赖帮帮主不到半年的粗犷汉子便以各种理由重返这里,给他家送米送面,送衣送暖,为了和还说不惯当地方言的慕漪涟多讲几句话甚至学起了官话,对慕漪涟的追求之意可谓明显而又坦荡。

【注:“伏法”,本文中出现的伏教是架空世界私设宗教,类似于咱们三次元的佛教,伏法即是佛法,下文所有伏教词汇亦是此理。】

这种男人对女人的追求,说实话他见过不少回。因为他的母亲的确是这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清冷美人,纵使是带着个有南陆血统的“小拖油瓶”的寡妇,也广受村中各种单身汉的追求,甚至是已有家室的流氓色批的骚扰。为了保护自己,会点武功的慕漪涟无论做什么,都会随身带着一把鎏银短刀,夜深梦沉之时也会因窗外的一点骚动而警觉地坐起身来,从枕头下抽出利器应急。那些只是仗着性别优势和足够没皮没脸才敢骚扰女性、但又不敢为这点色心受伤更别说赔上性命的流氓色鬼,没人能从她手上讨到半点便宜。精通伏经、会些伏法和制药之术,又为人清冷自持的慕漪涟,在村子里虽然不说人人尊敬,但还是有一些信奉伏教的村民会来专门请她诵经悼亡,看病祛邪。所以在对慕漪涟的来历和身份好奇八卦过一段时间后,村里的适龄单身汉便会主动来他家刷刷存在,无外乎是送米送面,送衣送暖,给点好处。而这些人对着他的母亲献殷勤,多半会选择性无视他——毕竟,对于一个常年蹲墙角发呆、任凭头发痴长的沉默小鬼,正常人第一次来他家十个有九个都会被吓到,如真的见鬼一样放声尖叫。而又鉴于他母亲对他的态度,鲜少出门的他后来竟然也能在偶尔外出时,于村里听到那些村民茶余饭后所传出的八卦谣言——慕漪涟其实并不是什么寡妇,而是负责以伏法净化邪童的伏教大士,所以小隐隐于野,隐于他们村,以身而饲“虎”。

……呵。

这种说法,他至今想来都觉可笑。

他当时虽年纪小小,但从母亲的言行举止和邻里的八卦传闻中也多少得知,南陆的因轮宗虽是诸多伏教流派里少有的招收女弟子的宗门之一,但清规戒律,持斋把素,以戒情戒欲为基本教义,严禁门徒结婚、发生两性之事。她慕漪涟自南陆返东,又精通伏法,十有八九是因轮宗出身的伏教徒。生下了他,就代表她在修行中犯下了淫戒,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她有什么资格被誉为“大士”?说是“圣母伏邪童”,可她什么都没管过他,除了为他提供吃喝住所,偶尔沉默地塞给他几本快被她翻烂的伏经,她什么都没教过他。她这样对子有生无教的母亲,纵使有再多的才能,又有什么资格被他人所尊敬?

……可是他自己也多少明白的。

母亲对他的恨意,必然是因为他的降生打乱她对自个未来的一切规划。凭她对伏法的痴迷和烂熟,若无他的存在,也许是能在这条伏法之道上有所成就,得到无数人的尊敬。可就是因为他的诞生,搅乱了她的一生。她或许是一时情不得已而犯了戒,没有选择地怀上了他,而在伏教规里堕胎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所以她不得不在毫无准备又毫无意愿的情况下生下他。她虽对他养而不教,沉默无言,却最起码给了他一个简陋的住所,一个名义上的家。也以自身的奔波劳碌给了他换来了还算体面的吃食与衣物,保他衣食无虞…………可是…………

可是——

无论再怎么劝慰自己,他还是觉得恨她。如果可以,他想……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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