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闻秋跟然云最近都很忙。时空总务部这近五百年来很少有忙的时候,毕竟许多事情都被羿痕以及他的党羽们抢去自己操办了。这次从虚境世界蔓延开来的动荡把羿痕这帮人搅得每天心神不定,于是他们也就乐于让一直闲着的时空总务部来分担一点责任跟压力了。尽管羿痕对闻秋他们的真实意图也持怀疑态度,但危机摆在面前,还是得调拨出相应的资源来给他们进行各种基础设施的建设。住房,生产日用品的工厂,生产各种加工设备的工厂,生活用水的循环系统,医院的扩建,交通设施的增加,交通工具的重新生产,花园、公园的增加,电影院跟学校的增设。职业培训机构的重建,城区的扩容,等等等等,数不清名目的各种久远需求都得重新开始规划跟生产。尽管很忙,但各种事务似乎让久疏战阵的然云焕发了第二春,他最近的心情反倒越发好了起来,整天精神抖擞,这可是闻秋从未见过的情景。

虽然大家都在努力着,可这番对现实世界的重新建设不是件轻松的事,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最让人头疼的一点就是肯干活的人几乎找不到。就连一些最基本的工具设备都是奇缺,更别提马上就让这些脱离虚境的人安顿下来正常生活了。生活无法安顿,自然就滋生出各种恶性事件。别说那些远在天涯海角的小城市,就连心城之内的居民都天天过得提心吊胆,晚上不敢轻易出门。治安问题,这几百年来原本是完全不存在的。此刻即使能够临时招批人来当巡逻的警察,可谁又知道如何培训他们呢?诸多问题,把闻秋这个事务官闹得烦躁不已。羿痕那帮人现在也就不怎么吭声了。

闻秋这天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找了个机会,约了思荫跟贝雨两人在王廷中的一个教堂内见面。之所以选在这里,也是为现在的局势所逼。心城内到处是乱哄哄的一片,不知来历的各色人等塞满了街头巷尾的每个角落。商业区也好,生活区也好,行政区也好,休闲娱乐区也好,到处是脏兮兮的流民在乱窜,没法找个安静又不惹眼的地方认真谈事。若是想跟以前见炉言一样,在郊外选个什么地方,现在也是不行了。城内挤得太满,有些人自然就流散到了城外。城内现在都乱成这样,城外的秩序就更不敢想象。单独出城会面,搞不好就会出事。考虑了半天,闻秋只得仗着自己事务官的身份,托了个王廷内管事的熟人,带着贝雨跟思荫进到王廷内的教堂来见面了。

这座教堂整体是仿着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西斯廷礼拜堂来建的。外表显得简单而朴素,但里面却美轮美奂,尤其是大师米开朗琪罗所画的《创世纪》也完全复制了出来。整幅作品位于大厅的天顶中央,由九幅宗教题材的湿壁画共同组成。其中每幅画作中都有各种形态的神话人物、青年男女、丑小孩、巫女、预言师、修士、怪兽、奴隶……整体气势磅礴,绝妙非凡!当年米开朗琪罗接到脾气火爆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召令,耗费了四年半的时间才画完了这幅作品。完成之后,他视力大损,身体也变得异常虚弱。之所以如此劳苦,是因为湿壁画的创作极其麻烦,画师需要在未干的泥灰上尽快完成绘画过程。其中又涉及到各种颜料、辅料的不同性质,以及搭配用法。而现在这个仿制品的制作过程则简单多了,都是各种永久性的高分子材料,用些自动设备,两三个小时就全部画完了。不过,现在修这么一大栋实体建筑仍是个相当费劲的事。因为比起虚境内的各种幻境来说,实体建筑可算是一种极度的奢华。这种性价比极低的工程,也只有王廷才能够享有。可惜,海肃王在一时兴起,建了这么座漂亮的礼拜堂之后,也没来逛过几次。而王廷中的其它人等,也不稀罕来这闲走。于是,这里成了闻秋眼中一处极为僻静方便,而且赏心悦目的上好会谈场地。

思荫中等身材,长着副极易让人忽视的大众脸。除了眼睛比起一般人来,显得更有神些之外,走在路上,应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留意。他大部分时间低着头,跟人说话时也没什么表情,语调平平,总给人一种阴郁不快的感觉。这种印象不知道是低垂的眉毛的缘故,还是他在虚境中所受苦难的影响。总之,见到他后,闻秋总觉得自己的情绪也被拉了下来。贝雨也是相似的感受。幸而三人会面的时间不长。思荫的大概意思就是要两方努力,在现实世界跟虚境之内动用各种手段来加大分歧。然后在彻底的分裂与破坏中寻找可乘之机,最终颠覆羿痕这持续了近五百年的专制。闻秋在耐心等了这么多年之后,感觉也只能是按这个思路才有机会,就大致同意了思荫的想法。同时,思荫还承诺,今后的一些幕后工作,他都会尽力调拨各种资源来支持。只要能够打破羿痕对未来的专制,他能够做任何事。闻秋虽然看着他自感不快,但也被他的决心所打动。三人简单地交换完意见之后,就各自散去,开始按约定慢慢筹备起来。

闻秋为了获得第一手信息,亲自跟贝雨去了一趟虚境世界。他们到处逛了逛,看了看,也体验了一下各种情品。闻秋以前来得很少,可这次的观感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此时虚境内的整体氛围让他这个久留于现实世界中的旧式人物感到一种遍及全身的压抑。他并不认为这种感受只来自于那些情品的比例失衡,也不是那些跟他接触的人的情绪所致。闻秋回到现实世界中后,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慢慢调平心绪。他不理解这种如此强烈的压抑跟难受从何而来,想了几天也没想明白。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也难怪那么多人都要逃离了。亏得虚境总务部的艺涩还在继续压制那些反抗者。再这么下去,虚境之内,只有那些对负面情绪深度中毒的人才能呆得住了。闻秋始终没找到虚境那种无处不在的消极的原因,只能是大概认为整个虚境系统生了病,那是一种宏观状态上的病。人们只要进去就会被这病情所累。看来,当初跟思荫见面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快,也是由这种感染所致。毕竟思荫的各种生意都在虚境之内,免不了要在里面待很久。也正因为待久了,他自己几乎都没能觉察出这种异常来。闻秋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炉言。炉言听后也觉得只能是顺势而为了。既然虚境系统整个状态明显异常,就像思荫所建议的那样,用些非常规的手段,来跟虚境世界做某种程度的割离吧。

闻秋回到自己的住处,认真想了些具体的措施,然后就去找然云了。然云住在城区北面一套黑灰色调的小别墅里,很不打眼。平常的过路人应该不会想到这别墅里面住的竟会是位政府高官。自从几百年前被羿痕架空之后,曾经也是喜欢追逐虚名的然云便偃旗息鼓,搬到了这套小别墅,求个清净。然云对虚境内的情况自然是知道个大概的,可没想到会像闻秋说的那样严重,居然会是一种深层的整体病态。看来这并非简单的情绪比例失调,而是某种未知的内在因素在起作用了。两个人想了些具体的细节,似乎也不应该是羿痕那伙人在背后操控,看他们最近一个个的神情,那是真的又慌又急。而且闹成这样,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他们平常追求的就是一种极致的安稳,从时空修刻工程也好,到虚境世界的推广也好,都是为了将人类,将未来全部死死掌控在自己手里。任何的失衡跟不协调都是他们极端排斥的。怎么可能还主动去搞这类事情呢?想到这里,然云也觉得闻秋的建议可行,就应该去不断地刺激他们,继续加大两个世界的分歧。不但如此,还要趁势削弱虚境内的势力,对他们也进行各种限制跟管控。闻秋听了然云这些更为激进的想法,有点犹豫,担心这会造成两个人类世界的彻底决裂,到时不但不能从中找到合适的机会,还可能让危机彻底演变成毁灭。然云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如此。毕竟政治权力是倾向于现实世界的,虚境内的人对此毫无兴趣,也丧失了政治本能。更重要的一点是,虚境内所有人的实体还在现实世界的掌控当中,这点就能将他们死死拿捏住。自然,肉身实体都在冷灼的直接掌控中,但羿痕也会把握此点,不会让虚境脱离自己追求安稳的正常轨道。那么,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如何笼络脱离虚境回到现实中来的这些人了。两人又细细商量了一阵之后,闻秋就回家了。许多事情还得由他出面去办,然云先尽量保持在一个比较远的距离为好。

第二天,闻秋在几家影响力较大的媒体平台上发出个人倡议:鉴于此时虚境内哀品的过于强势,导致现实世界也受明显波及,许多无辜的民众深受其扰。因此,有必要对这种情绪失衡进行强力的扭正。同时,政府还应该明确限定虚境的使用时长。即规定每个人在两个世界内停留的时间比例必须达标。不能像过去那样无限制地长时间生活在虚境之中。如果时间比例未达标,则对其实体的置存费用按累进制来进行收取,到时价格会变得异常高昂。另外,这些人的政治权力也会相应做出下调。闻秋知道这个倡议不可能被羿痕那一伙人同意,但是能够引起那些逃离虚境之人的强烈共鸣。他们在长期的怨怒之下,必然会顺着自己的思路去想各种可能性,去反思曾经扭曲变形的生活。有了这些反思,现实世界的重振旗鼓才有可能。毕竟虚境中的情绪失调仅仅是点表面现象而已。另一方面,沉迷于虚境消极情绪的那些人也不可能接受这番可笑的倡议,而真的按什么时间标准来回归现实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此刻的现实世界太过无聊无趣,又存在着数不清的麻烦跟风险,怎么可能去花时间干那么荒唐的事情呢?还有那没任何实际用处的政治权力,都拿去也无所谓啊。可经过这么一番倡议,这些人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必然会大受冲击。可以想象,他们今后会对现实世界更加远离,更加反感。这也正是闻秋想要达到的目的。

这番倡议在民间被热烈讨论着。那些逃离虚境的人们感觉终于找到了理解他们的人。最近所遭受的种种苦难,都来自那个病态的虚境。而那个掌控虚境的艺涩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大家自然也清楚,艺涩是在为谁卖命。于是,羿痕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开始发生明显转变了。羿痕对这番变化看在眼里,一时也没什么法子,还只得顺着然云跟闻秋的方案去调拨资源来加强现实世界的恢复建设。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炉言也没闲着,经常跟些同事议论着最近的各种动向,还有今后的演变趋势。搞得羿痕在时空修刻部内部都威严大降。

另一方面,贝雨开始跟着思荫一同行动,在虚境世界内异常活跃。思荫在虚境的商业网此刻也迎来了一个小繁荣期。他顺势加大力度降价倾销各种哀品,尽管利润大减,但销售量暴增。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被现实世界中闻秋的倡议所搅而慌乱惊恐的人们此时越发需要这些东西。这可真是一味隐形毒药了,而且还是他们自愿吞服的。思荫此时跟闻秋一样,也忙得团团转。不久,他又在贝雨的建议之下,直接取消了全部乐品的业务,将所有时间跟精力都集中到推波助澜之上了。做事情要做到极致,贝雨是这样跟他说的。思荫想想也是,反正是合法买卖,做过分点也没人能说闲话。明面上也是大势所趋导致的,自己就是个商人而已。看思荫干得这么起劲,他的同行们似乎从中悟到了些什么,不明就里地也跟风开始取消了乐品的业务,而尽全力倾销起哀品来。一时间,本已明显失衡的虚境世界被搞得彻底乌烟瘴气。思荫还不满意,后来甚至将那种一对多的体验技术也用在了倾销哀品之上。就连贝雨见了都开玩笑说他现在简直是有点丧心病狂了。身处虚境病态内的贝雨跟思荫自然也会被这病态所影响,只是无法在主观上有清醒的认识,他们看到周围的人在使用了各种廉价哀品之后的那种颓丧,更是想要把这一切推到极致。而虚境深处的那个朦胧模糊,对自我的存在感知还不太明显的高阶意识体在最近的这番疯狂刺激之下,已经渐渐活跃起来。它开始形成了些清晰的思路,尽管是那种沉醉于消极情绪之下的悲观思路,但毕竟是越来越主动了。这份主动,又在暗中影响着其中包含的每个人,包括贝雨跟思荫。到了后面,两人行为的思想来源,已经分不清多少是来自原始的初衷,多少是来自这个高阶意识体的暗中使动了。

两个世界就如他们的所愿,裂痕明显扩大。剩余的一些尽管喜欢乐品,但又舍不得离开虚境世界的人也有很大部分只得逃离。现实世界中,已经倾尽全力进行恢复性建设的进度完全跟不上再次涌入的迫切需求。基本的生活供水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几乎全部的水资源都用在了虚境系统的大洋内,此时又从哪里去弄呢?前阵子仅凭增加一些循环处理系统来临时缓解一下,可到了眼前这个地步,用什么来循环呢?找虚境总务部索回一点?按往常的经验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首先,艺涩可没那么好打交道。再者,毕竟虚境里面还有那么多人在正常生活。向虚境系统要水,分明是要天下大乱的。可这不正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于是,闻秋天天逼催着艺涩索要尽量多的水资源,说是要解燃眉之急。这自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真的。艺涩看着那么多人在现实世界中受着煎熬,也无法置之不理,只得从虚境系统中拼命挤出一点水资源来应付闻秋不停的进逼。本身就没什么丰富执政经验的羿痕在过了近五百年的安稳日子后,哪有处理这种异常局面的能力。那帮天天围着他转的基因近同者们也只具备让他自我感觉良好的特殊技能,此时几乎是毫无用处。因此,然云跟闻秋的时空总务部在形势的倒逼之下,不得不重新拿回了诸多的实权,整天忙得脚不着地。不过,让他们颇为失望的是,在目前日渐明显的这种两极分化趋势中,还是没能发现什么能够翻盘的机会。毕竟虚境内的人占了绝大部分。另外,也没什么新理由去向时空修刻工程发出挑战。羿痕的统治根基此时还并未真正动摇。

一时没什么好主意的闻秋又约了炉言碰面。地点还是选在王廷的那个教堂之中。炉言自然是第一次来这儿,当他进到这片开阔宏伟的空间之内后,望着头顶那些庄严肃穆,生动活跃的各式人物,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压迫。这些神话中的,宗教故事中的人,或是怪,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言论,似乎都是一种极度的杂乱。这些杂乱代表着千万年来人类的各种情绪,这些杂乱也引发了人们的各种争论与残杀,这些杂乱也搅乱了人们思维的理性跟冷静。人类需要这么多不同类型的情绪吗?炉言不禁这样问了自己,也问了闻秋。闻秋听了之后,也想了一阵。人类的情绪变化过于频繁,过于随便。这些变化不被主观意识所掌控,于是又造成个体决策的犹豫跟矛盾,以及整个群体之间的各种内耗与纷争。每个个体似乎都是一个状态不定的微粒子,就像布朗运动中那些行动方向会突然发生改变的小点儿一样。人类社会就是由一群这样的微粒子组成。从宏观上来看,就好像是一锅熵值过高的热汤。诸多的能量、精力、智慧,都被这种状态不定所内耗掉。若是能够从根本上去对这种状态进行改变,减少情绪的复杂度,让这锅熵值偏高的热汤增加点有序度会如何呢?闻秋想到这里,发觉此时的两个世界似乎正是在往这种方向转变。一方面是虚境中消极情绪的遮天蔽日,另方面则是现实世界中的积极乐观开始日渐抬头。或许在将来,人类真的只会存留下这两种情绪了吧?不过这两种状态分明,甚至是对立的情绪能够共存吗?闻秋这样回问了炉言。炉言认为很难。毕竟情绪习惯具有很大的惯性,如果习惯了其中一种,便会不自觉地将这种情绪保持下去。若想切换到另外一种,必然需要外部环境的强烈刺激才行。在这种二元情绪的状态下,应该很难发生像原始情绪般异常复杂的各种随机变化。闻秋听了叹道,看来今后要想再去改变虚境内的状态肯定是很费劲的事情了。炉言觉得也是,至少时间上不会很短,但还是可以办到的。这种情绪切换的条件估计也存在一个阈值。如果从外界帮忙实现不断向阈值靠拢,虚境内的消极倾向还是有可能持续转变,最终跟现实世界的积极乐观实现统一的。

闻秋细细想了想。那些无法脱离虚境世界的人们,其实并非是在什么极乐园之中,这点在他们心底其实也是清楚的。也正因如此,他们在逐渐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之后,只能囚缩于这个虚幻的所在了。几百年来,羿痕不断地向他们强调一点——未来就是此刻,未来已经到来。既然未来就是这样了,那还能怎样呢?深层里的这种消极心态才是虚境中人难以回头的根本原因。倘若能够让他们看到未来重新开放,希望重新回归,即使包含着一些不确定性,蕴含着一些风险,那些人在经历了一定的适应期后,应该还是会重新回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的。打破羿痕对未来的囚禁势在必行,只有这样才能解放在虚境中无法自拔的庞大群体。炉言听后,开始设想起人类如果真能够实现全体保持积极乐观的一元情绪会是怎样一番情境。那种状态会造成对风险跟危机的弱化与轻视吗?那会是一种真正理想的持续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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